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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6 18: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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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星空吴营洲每到夜晚,尤其是更深人静时,自己漫步在人行道上,透过楼舍,透过街灯,偶尔倒也能看到一两颗星星,但总是找不到儿时在乡下时的那份儿感觉了。

祭兰……………………

故乡的河………………

遥远的星空……………

望江南…………………

庐山观日出记…………

*昏的山………………

走向溶洞………………

病房小记………………

两棵树…………………

莫问收获………………

荒诞之一种……………

记得当年下乡时………

傩………………………

又见赵州桥……………

一花一世界……………

与和尚共进午餐………

走过盛夏…………………

祭兰我总是不敢想起我的那株吊兰。每每想起,我便心痛得难以自持,仿佛那绿的尸骸不是在我的眼前静静默默地垂着,就是在我的心头划过来,划过去,一下,又一下……我本是不养花的,尽管我的师傅再三劝我:养点花吧,养花是养心哩;可我依旧不养。我知道,我连自己都养不好,还能养别的?然而那天,在师傅家,我突然发现了那株吊兰,惊喜得以为是绛珠仙草,便向师傅讨了来……当时,我住在某生活小区的四楼,房间很小,一床一桌一世界,我曾称它一统斋,这自然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思。自打添了吊兰,蓬筚顿时灿然。屈原曾有咏兰诗: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的确如此。平时,我将它放在桌边,读书之余,凝视一番,那飘舞的叶势令人生出许多快慰。然而不久,一统斋成了风雨楼。尤其在那个夏天,突然间我便断了生活来源,落得衣食无着。为了生存,我不得不离开蜗居去四处行乞,对吊兰自然也无暇顾及,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回去一趟,为它饱饱地浇次水。转眼到了年底。除夕那天,我将自己关进斗室,只有吊兰陪着我。那吊兰好憔悴,许多叶梢已经萎*,每看一眼都满口苦涩,感到对它不住,感到委屈了它。它本生于山野空谷,却被人移来闹市,又偏偏跟了我,也许这便是命运的无常。子夜时分,远远近近的爆竹震耳欲聋,烟花在窗外忽明忽暗,我伏在桌前,望着吊兰,举起一杯浊酒。突然,我想记下除夕夜的这份感受,于是便摊开纸,可我只写了“春节是一片汪洋大海……”,便不禁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回的人,有的话,在这除夕之夜,望着万家灯火,不知是否也有置身在一片汪洋之中的这种感觉。朦胧中,我感到幽香沁脾,待睁眼看时,惊奇地发现那吊兰竟开出了几朵白色的花。我从来没见过吊兰开花,更没有想到会开在此时:莫非吊兰有情,见我孤苦,*灵便来陪我?除夕过后,我又流落市井,辗转各地。苦于谋生,大半年没有回过我的小屋,待我回去时,已是尘埃遍布,满目荒凉,无处不生寒,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一行清晰的脚印犹入古墓。我战战兢兢地走近我的吊兰,发现它已干渴而死,殷绿的枝条静静默默地垂着……我不忍看它,甚至都不忍为它收尸,依旧将它供在写字台边,一如往日。故乡的河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是与那条小河有着某种关联的。小的时候,我是在姨母家度过的,姨母家的村南不远,便是那条小河。后来下乡时,我所在的那个大队,恰巧又被那条小河三面环绕。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条小河的官方称谓,直到有一天翻阅地图时,我才知晓了它的名字,同时也幡然省悟道,原来我母亲出生的那个村,竟然就是用那条小河的名字命名的。于是,每当我想起那条小河,就隐隐地有种撕扯不清的感觉。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小河里的水,总是静静默默地流。它的河床不宽,约有两三丈的样子;也不深,平常的季节,似乎连膝盖都没不过去。但是河里的水,始终是清清澈澈的,站在岸上静静地瞅,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鱼翔浅底、影布石上之类的话,便会身不由己地在那岸边流连忘返。记得儿时的我,一旦有了空闲或兴致,便和小伙伴们一起,喊着叫着蹦着跳着,到河边上去玩耍嬉戏。至今,我总是把那段时间看作是我生命里的*金时代。记得有一年夏天,连降了几天的雨,河里的水突然便涨了起来,上游的水也轰轰隆隆地涌了下来,有的地方一下子达到了齐腰深,河里的鱼也骤然多出许多。发水了!发水了!村里的大人孩子,一传十十传百,成群结伙地,大呼小叫地,都往村南跑,带着各式各样的家什,一个个仿佛都揣了过年或赶庙似的兴奋。我自然也随着人流去了,带了一个铜的洗脸盆,还带了一个喂牲口用的破筛子。河里的人很多,大人在深处,小孩在浅处,都在捞鱼,像是犯了抢。鱼们惊慌地顺着水流来回地窜,不时地掠过谁的大腿或脚核桃,谁便或喜或惊嗷嗷地叫上一嗓子。此时的河水,很混很浊*乎乎的,水里的鱼,不时地浮出水面换气,这便给捕鱼者带来了便利。时隔多少年了,至今我都忘不了,曾经有过一个瞬间,屏息以待目光灼灼的我,突然间看到一道红光,倏地在我的眼前闪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我顺势便将手里的破筛子抄了过去,……待我定睛细看时,只见一条一拃多长的红色的鱼,正在远离水面的筛子里翻腾跳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竟然会有红色脊背的鱼。似乎是从那以后,河里的水,渐渐地就枯竭了,即便是雨量充沛的汛期,也很难将它称之为河了。到我插队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几乎连河床都模糊难辨了,只有一弯微微泛白的沙土,让人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它先前的粼粼波光。这条小河在这世上究竟流淌了多少年,我不清楚,但它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它流着流着偏就断了,为什么偏偏到了而今才断,是它的寿数当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使它难以为继?我不知道。闲暇无事时,我时常取过地图打开来细细地瞅,看到了标在上面的那条河,依旧是浅浅的蓝色,依旧是自左往右地蜿蜒远去,依旧在密密麻麻的村落间穿行,只是它,图上仍有,地上已无,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念,惹得人唏嘘不已。前不久,我去为姨母扫墓,回了一趟故乡。当我踏上那片土地时,极目四顾,远村近树间,惟有纵横的阡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的那条小河了,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了,于是我便禁不住叹了口气,甚至觉得,在这个世上,除了我,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曾经有过一条河,清凌凌地滋润过一个人的生命。遥远的星空在都市生活久了,便忘了在自己的头上依然是有着满天星斗的。每到夜晚,尤其是更深人静时,自己漫步在人行道上,透过楼舍,透过街灯,偶尔倒也能看到一两颗星星,但总是找不到儿时在乡下时的那份儿感觉了。我的童年是在姨母家度过的,姨母家座落在同样是天似穹庐的冀中平原,无论是夏夜还是秋夜,笼罩四野的长空总是碧蓝如洗,澄明无尘,惟有满天的星斗熠熠照人。记得童年在乡下时,似乎等不到太阳完全落下,便有一两颗星星在东方或别的什么方向一闪一闪地露出眼睛;等乡亲们踏着月色牵着牛马收工回家时,无论是头顶还是目光遥不可及的远处,密密麻麻闪闪烁烁的,全是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星。树梢,房檐,墙头,甚至车辙里,都镀上了一层薄雾般朦胧而晶莹的星光。如果你稍加留意,还会看到一群光脊背或光屁股的孩子,倏地从谁家的墙影里跑出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喊: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而今想起,我感到竟是那样遥远,简直是恍若隔世。我还记得,每逢夏夜,家家户户的常到屋顶上乘凉,有时还端了晚饭到房上吃。望着灿烂的河汉,吹着凉爽的夜风,姨母总是聊些与星月有关的话,诸如参和商为什么不能见面?勺星(北斗七星)有些什么说道?其中最生动的自然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姨母说:你看银河这边挺亮的那颗星星,就是织女星,河对岸的那三颗星,一明两暗的那三颗,便是牛郎担着他的孩子在追织女,你看,牛郎的身边还有织女投过去的织布梭呢。姨母常说,七月七是牛郎织女踏鹊桥团聚的日子,这天晚上你若盯着他俩,就会看到两颗星逐渐地合在一起。我不信。姨母一口咬定是真的。我说到七月七,豁上一夜不睡,也得验证一番。姨母则急忙制止我,她说邻村的某某,不错眼珠地盯了一夜,结果在牛郎织女星重合的刹那,眼瞎了。记得那时候,常常看到有流星从长天上掠过。看到流星,我就兴奋地说:嘿,贼星!姨母则长叹一声:不知谁家又老了人?姨母一直认为,地上一个丁,天上一颗星,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大人物是大星,小人物是小星星;等到星星掉下来的时候,这个人就死了。我问姨母:哪颗星星是我呢?姨母笑着说:你自已找找看。而今我的姨母已经不在了,我也早已远离了那份儿温馨,再也享受不到夏夜的凉风和星空下的静谧了。我常常想,自已不曾出过国门,不清楚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国的圆,但我的确觉得乡下的星空与城市的星空是不一样的。只是,曾经的一切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望江南因为参加一个培训班,我曾在南方小住过半年时间。那是座普通的中等城市,所有的建筑都鳞次栉比地依偎在长江边上,即便是从我栖居的楼舍步行到江岸,也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我是在冀中平原长大的。在此之前,不曾见过山,也不曾见过水,所以初去乍到的,总感到满眼的新奇。记得,每到傍晚,我独自或邀上几位学友,便走下石板铺就的街巷,穿过一丛丛芦苇,去那江边闲坐。面对着长江,面对着江南景色,极目凝眸,颇有种置身画中的幻觉。现在回想起来,记得江面很宽,远岸如线,垂柳淡绿如烟,行人碎小似蚁,耕作的水牛稀稀落落仿佛是散落在田间的豆,一块块水田宛若镶嵌在大地上的梳妆镜,平展展的明亮;而在江面上,波光粼粼而动,碧水款款而流,绸缎般的水波上不时有或大或小的船只悄然滑过,不时有一两声汽笛不知从哪儿悄然响起,那汽笛,悠悠缓缓地长,循声望去,惟有蓝天浩淼,惟有白云悠悠,惟有在天边怡然盘旋的江鸥们,并不见笛声的踪迹;脚下的江水则无止无休地流着,流着,发出低沉的声响,汩汩的,细细听来,有种如泣如诉的韵味。当时,我在江边坐着,并没有子在川上的那种感慨,只是隐隐地觉得有种欲说不能的疑惑,因为在我先前的想像中,这江水该是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该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该是大江歌罢掉头东的,独不该是眼前的这副平平衍衍、沉闷抑郁的样子。当时我正年轻,正是那种对未来充满幻想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岁数,以为给自己一个支点便能转动地球,以为给自己一粒石子也能种成一座巍峨的山,热血澎湃而又四顾无人,奇怪的是,记得自己当时,总是坐在长江边上,面对着江水,哼唱那句:……你是我心中的依托,我为你甘愿赴*泉……这是一首巴基斯坦或印度的歌曲,所有的歌词都没记住,单单记住了这么一句。别说是现在,即便在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单单记住这句话,为什么又唱得如醉如痴乃至泪眼汪汪,甚至都不明白歌词中的“你”,究竟是指某个人还是指某件事。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偶尔也能记起坐在长江边上的那个男孩,面对着滚滚江水,唱过一支无首无尾的歌,只是不明白了当年的那个男孩会是而今的这个我吗?我想,假如我有机会故地重游,又能坐在自己当年坐过的那个土坎上,在我的耳畔,在我的心底,还会响起那首巴基斯坦或印度歌曲吗?当我望着曾经的远岸、近水、蓝天、白云,我还会感到满眼的新奇还会萌发出丛生的思绪吗?我想,届时我所想到的,恐怕只是孔老夫子的那声喟叹了:逝者如斯夫!庐山观日出记我是没有见过日出的。这样说,也许欠妥,却是实情。且不说当今的自己,终日里混迹市井,展眼四顾,除了高楼,便是大厦,目光全被框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忘却了宇宙间还有太阳,偶尔和太阳见上一面,也只是苍苍白白地热,全然没了旭日初升时的那份审美感受;即便当年自己在乡下时,倒是常常见她自远村近树间一跳一跳地出来,但是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里,既无云的烘托,又无山的陪衬,也无水或雾的渲染,那日出其实算不得日出,倒像个熟而又熟的朋友,来了便来了,并不留意。那年,我去了庐山。平心而论,我去庐山,并不是想喝聪明泉的水,只是想站在山的峰巅,领略一番日出时的无限风光。晚上,我住在牯牛岭的一家客栈里,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反正是睡不着,便索性度测起明早的情形。明天早晨,或许有雾,或许无云。有雾时,那雾该是浩浩淼淼的,了无际涯,只有山的峰峦在雾中宛若小岛。我想,届时我会屏住呼吸,极目远瞩,我会看到云雾深处有道曙光喷薄而出,刹那间云雾红了,山川绿了,天地为之一震。无云时,碧空如洗,水田如镜,连天边的长江都如丝如练般映入眼帘。草青青,树葱葱,幽谷处处闻鸟鸣。翘首东望,晨光熹微,万籁俱寂,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种渴望里——我是再也躺不下去了,爬起来,径直往山巅走去。通往山巅的路,黑黝黝的,几乎辨识不清,远远近近的,只有松涛的低吟。突然,一阵莫名的不安使我心弦悸动。晨风徐来,夹杂着几丝细雨,我猛然抬头,便看到满天的阴云,如盖如幔,如墨如铅。我的心,陡然下沉,下沉,沉到了杳不可测的深处。无尽的悲哀漫上来。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别无他求,只是为了看一眼日出,偏偏赶上了这等天气。我是再也无力前行了,倚在一棵树上,脑海里一片虚空,任松涛阵阵,任绿草垂垂,任杜鹃花瓣上的露珠一颗颗泫然欲滴。我不知自己在那里呆站了多久,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下山来的,只记得自己带着满腔热忱去观日出,偏偏赶上了满天满地乌黑的云,那份感受,除了刻骨铭心以外,任何一句话语都不足以形容。刻骨铭心也好。刻骨铭心的东西会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近来,我总是这样想,假如当时我如愿以偿看到了日出,也许会兴奋的欢呼跳跃,但那种欢欣会永驻心田吗?回眸人生,谁没有确实开心的时刻,但往往是笑过了便笑过了。只有刻骨铭心的东西才令人挥之不去。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忘却去庐山观日出的那份感受的。是为记。*昏的山夕阳给了我一个长长的阴影。晚风在灌木丛中缓缓而行,树林里发出细碎而轻微的声响;暮云低低地垂着;无名的花无名的草们,则倦倦地偎在了山石的边缘,行将进入梦乡。我却往山上走,独自一个人。为什么要到这山上来?我说不清。我的心绪杂乱如草。也许是想走出喧嚣,走出尘雾,走出一双双灼热的眸子,寻一方全新的天地;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想出来走走。我沿着羊肠鸟道般的山路,彳亍而行,不看远处凄迷的峰峦,也不看近处零乱的灌木;不听山脚下清泠泠的溪流,也不听树枝上鸟的啁啾。只是随意地走,茫然地走,渐渐地将自己的脑海走成一片空白,走得没了思维。一群群叫不上名的昆虫急雨般地躲我,几只蝴蝶则在不远处翩翩飞舞。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便在一处突兀的岩石上坐下。眼前是深邃幽僻的山谷,身畔是郁郁苍苍的树,心底是欲说无序的悲凉。有人说:暮色苍茫里,独坐野外,一任青草的芳香充盈呼吸,心胸会因无所忧而近于失重。我则没有这种感觉,我只觉得自己是从亘古走来的迷途孤旅。远远看去,也许我会酷似风化千载的礓石猴。这时,我无意中看到齿齿乱石间,有一枚青青的果子。于是我的目光便停在上面,久久不动。我不知这是被谁遗弃在这里的。我想,那果子曾在哪棵树上长着,不知被谁看到了,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好意,或觉得好玩,或什么都不为,便摘了下来。我想,那果子肯定又涩又苦,不然怎么会被遗弃呢?我想,那果子在被抛弃的那一瞬间,曾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怎样的弧呢?我想,那果子躺在乱石杂草间,守着怎样的一份儿痛楚呢?我想站起来,捡起那枚青果,看看,或者带走做个纪念。但我没动。我只是淡然一笑。何必呢?还是别去搅扰它吧。这里虽然孤寂,倒也恬淡,日后倘能化作泥土,也算是对山的一种补偿,抑或报答。一阵凉丝丝的风,带着夜的微寒,渐渐包裹了我。我的心陡然一动。猛然抬起头,却见那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就远远地去了,只留下一个苍苍茫茫的世界给我;还有这空旷的山。我感到浑身清冷。暮色越压越低,远山如墨,近雾似水,不见月,也不见星。我猛地想起了什么。我站起身,举目四顾,却见山坳里,若隐若现地闪动着几处灯光。我望着,望着,感到亲切而陌生。我知道,那灯火正向我昭示着生命的所在。此时的我,长叹一声,一步步地向那灯光走去,——把一切情绪都留在山上。走向溶洞有人告诉我,就在嶂石岩的大天梯附近,有一溶洞,里面景色奇哩。吃罢早饭,急急地我便去了,从上午九点直找到中午时分,只看到仄卧着的石,密密杂杂的树,并不见洞的影子。不死心,却又无奈,只得原路返回。一路下山时,心里怏怏的,头都抬不起。有一放牛的山民,站在小溪边,悠悠地吆喝着,任那嗓音远远地飘。不知为什么,我竟向他走去。这山民,六十多岁年纪,脸色黧黑,胡子蓬乱如草。他听了我的叙述,禁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在他的笑纹中,流露出几分悲悯,他说:走,我领你去!说罢他径直便往山上走。我带着惊喜,带着疑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山路走,山民遥遥地指点着:溶洞在那儿。我顺手势望去,那里,是数千年默默起伏的山,是云的世界,是雾的世界,有着郁郁苍苍的树,却是不见那洞。我想,云封着,雾锁着,树木遮掩着,自然难为众人觅得。山民说:这溶洞,刚刚发现五六年,村里好多人都还不知道哩。听得出,山民很想把家乡的珍宝呈献给我——一位远方的客人。他说:其实世界上的宝物多哩,就是发现不了。我怦然有些心动。望着山民,油然想起山脚下的两个雄浑的字——山*。过了晋冀交界的石碑,山民便带我往山上爬。山势很陡,说不上坡度多少,只是山民每次往山上瞅时,总把草帽扶住。这里没有路,脚下,只有柔韧的草,只有松软的地,只有坚硬的石头。我们攀着石缝、藤蔓、树枝一步一步地挪动。我不小心,蹬落了一块硕大的石,那石轰轰隆隆地往下滚,足足滚了十多分钟。我则紧紧地抱住一棵松树,不敢回首,也不敢喘息,汗都洇湿了后背。慢点,滑哩。山民叮嘱着我。他的腰里,斜插着一把斧头,于是他取下,砍断拦着路的荆棘,并让我的脚蹬在他试着走过的地方。我的眼睛突然有了种湿漉漉的感觉,视线也有些模糊。在一山棱处,我们依树小憩。环顾远处,那白云,那山雾,忽聚忽散,幽幽冥冥,有种莫测的神秘。突然,一轮太阳自云雾间喷薄而出,亮亮的有些刺眼,树的枝叶,山的峰峦,顿时像有了生命,款款地震动起来。这,使得阳光更迷离,更斑斓,浑浑然有了种立体感。我一时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见小鸟的啁啾,蝈蝈的吟唱,还有那泉水汩汩而动的韵律。天籁,这就是天籁!刹那间,我竟醉了,醉在了阳光下,醉在了白云中,醉在了绿绿的浓荫里,感到自己已不复存在,感到自己已回归了自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山民在说:到了。噢,到了。透过阳光。我看到了那像是山体断裂而形成的洞口。我没有进过溶洞,也没有见过钟乳石,不知里面将是怎样的世界。你能上得去吗?山民扭过头问我。这时我才看清,离那洞口,还有段一丈来高的峭壁。病房小记这间病房,摆着三张床,装着两支灯。床上总是躺着不能动弹或不便动弹的人,灯却总有一支不亮。不亮就不亮吧,住院的人陪床的人进进出出的都不介意。医院又不是家又不是宾馆又不是歌舞厅用不着讲究用不着挑剔。另一支灯总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亮个不停。在这里,无论是谁都认为只要有个亮就行。突然有一天,不亮的灯没有亮起来,亮着灯也没有亮下去,整个病房一片黑暗。惊叫声叹息声牢骚声咒骂声此起彼落忽高忽低。那些不能动弹或不便动弹的人嗓门高得出奇,腿脚利索的人则风风火火走出病房去找护士去找医生去找值班长去找主任,转了若干圈,谁都找了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管谁都管不了,因为灯管的启辉器在仓库里锁着而钥匙不知在哪个人手里。呆在黑乎乎空间里的人一个个都很焦躁,住院的人冲陪床的人发脾气,陪床的人没有地方发脾气便举起笤帚去敲那支刚刚熄灭了的灯。真是邪了,却见那灯被敲过之后忽忽闪闪晃晃悠悠羞羞怯怯竟然睁开了眼,病房里便又充满了夜晚所特有的宁静。所有的人都后悔当初不该找这个找那个,后悔当初没有立刻举起笤帚疙瘩。日复一日,这间病房里依旧是三张床依旧是两支灯。住院的陪床的换了好多茬,两支灯却总是一支亮一支不亮。不亮的从来不亮,亮着的从来就亮个不停。停了时,便有人去敲那灯,去敲那灯上的启辉器。两棵树在我记忆里,曾经有过两棵树,该是与我的生命有着某些关联的。一棵是白杨,长在农村;一棵是笨槐,长在闹市。而今,两棵树都已故去了,并且,尸骨无存。一当年下乡的时候,起初是住在社员的家里,后来才搬进了知青大院。大院很大,很空旷。我说,咱们在院里栽点树吧,每人一棵,各自负责,看看谁的长得壮。大家同意了。于是便挖坑浇水地忙活起来。记得当时,有人庄重地说,咱们栽的,便是扎根树,表示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其实好多人并不这样认为。好多人从本心讲,并不想到农村来,但是,不想来也得来,这是形势,这是潮流,谁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属于我的那棵,恰巧就在我的门口,有事没事,我便为它浇些水,很是尽心。这棵树倒也不负我意,和其他的几棵相比,自然也就显得粗壮些。有一天,我在队里施肥,施的是日本产的尿素,就是包装袋都可以做裤子的那种。我想,倘若将些尿素埋在树下,那树还不噌噌地往上长?于是便带了些回来,悄悄地埋在了我的树下。不曾想到,第二天我就发现,这棵树的叶子,不仅没像庄稼似的,变成油黑油黑的,反倒突然变干了,变白了,最后竟薄得像纸,叶脉毕现,绿意尽失,奇怪的是竟然一枚也不落,全都冥钱似的,轻轻地在风中摇曳。有人诧异地问我:你的树怎么了?我也仰着头说:是啊,我的树怎么了?望着这树,我暗暗地想,我可能在农村呆不下去了。果然,到了年底,招工的人便把我带到了城市。二在我刚开书屋时,窗前,恰巧有棵笨槐,不知是谁栽的。这棵树很壮,前后左右数它壮,繁茂的枝叶,把我的整个门脸,遮得严严实实。有人说:还不把它砍掉,多碍事儿呀!我说:违法的事儿,咱可不干。他听了,便笑,指指不远处说:你看看那边,原先也有好多树,不是全都砍光了;砍了也就砍了,没人管你。我说:没人管也不砍,很好一个性命,不能毁在咱手里。接着我便开玩笑说:树旺财旺,说不准我的生意,全托了它呢?但是,这棵树委实碍事儿,尤其是到了夏天,密密麻麻,滴溜当啷,全是吊死*(一种虫子),让人走路都困难,自然就没有谁进来买书了。于是我一生气,决定把它砍掉。这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我向人借了斧头,蹲在了树下。这时,我想起了乡下的屠夫。乡下的屠夫宰牛时,怕牛记恨他,总是一只手端着明晃晃的刀,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牛的咽喉,念咒似的念:不怨你,不怨我,就怨你主人卖给我。然后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便捅了进去。此时的我,也不由得摸着树的根部说:不怨你,不怨我,就怨你身上虫子多。然后,高高地举起斧头。只是不知为什么,一阵莫名的惊悸,令我手一软,斧头便落在了地上。我旁边的一个人说:看你笨的,来,我给你砍。说着,夺去斧头,咔咔地砍了起来。见此情形,我忙说:别,别,别砍了!那人止住了手。我慌忙地去为这树培土。但是,时隔不久,这棵笨槐的叶子,便纷纷扬扬地掉了下来。后来有人说:树都死了,砍掉它吧。我说:不。莫问收获许多年前,友人在他行将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时,向我来讨赠别的话。当时友人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季节,也有些踌躇满志。望着友人,我是思绪万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然而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如何说得简明扼要,审视了半天,才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如下四个字:莫问收获。友人很是诧异;猛然间我也感到有些后悔。好在友人知道我并不颓废,也未看破红尘,表述的意思并不是:人生在世无所求便无所失;没有希望便也没有失望。当然,在众人眼里,人生在世,犹如农夫在田,渔民在海,谁都希望有个好的收成,怎么能莫问收获呢?怎么能不计得失呢?不过在我看来,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来说,那收获还是明天的事儿。此时的他,便不该斤斤于日后的收获。收获即便望得见,也是等不来想不来的。埋下头耕耘吧,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撒下了辛勤的汗,自然会得到丰硕的果;苍天不会骗你,大地不会骗你,时间老人也绝对不会骗你。也许会有不测的风,会有不测的雨,会有不测的天灾或人祸前来毁你,使你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然而,这经历,这遭遇,谁又能说不是一笔财富呢?也许你的付出与获得不成比例,甚至劳而无功。这也很有可能。夸父不是连生命都付出了也未能追上太阳吗?西西弗斯不是照样日复一日地推着那块巨石吗?因为知道有可能毫无收获便不再付出,一如知道了人终归要死就不如干脆不活。记得谁曾说过:真正的幸福不在于目的的达到,而在于能在那通往目的的道路上永无休止的跋涉。鉴于这种种欲说不能的思绪,我便对友人写下了莫问收获。而今我已好久不见这位友人了,彼此音信也稀,不知他在工作中创造了怎样的成绩,也不知这些年他有过一番怎样的经历,我想,假如我能见到他,假如他还要向我索讨赠言,我依旧会对他说:莫问收获。即便他涉世有日又怎样?即便他有过收获又怎样?那他同样不该停下脚步而忘情于昔日的花开花落。如果他昨天收获的是一抱又一抱的失望乃至荆棘,那也没什么?我会对他说:别悲伤,别懊丧,别让泪水浸透你的心。哀伤的情绪像座山,会压得你再也无力举步,使你永远也看不到前面不远处簇簇盛开的花。忘掉昨天,忘掉曾经付出的一切,甩甩头,哼一曲过去的事情不再想,轻轻松松地上路,千万别因为悲伤而耽误了你的行程。假如他的昨天收获不错,有鲜花,有硕果,该有的一切都有了,别人羡慕他,祝贺他,恭维他,这时我会对他说:可你千万别终日浸淫在欢乐里不能自拔。有时,欢乐的情绪也会像座山,背在身上也会使你无力举步。忘记昨天,也不要过多地考虑明天的事情,认认真真地把今天的一切做好吧。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该抱以恬淡的心境,别太计较得失;还是这话:莫问收获。荒诞之一种自己生存在一处十分狭小的空间里。外面的世界只能透过一扇窗户去瞅。然而自己的这扇窗户很小,透过它只能看到不远处的一栋楼房。那是一所学院的办公楼,总共五层。最顶的那层,可能是单身宿舍或暂无住房的已婚教工,因为每天下午下班之后,整栋楼都黑了,惟独五楼或明或暗地亮着些灯。起初我没有多想什么,房间里开着灯或没开灯都是很正常的。开着灯说明有人,没开灯说明没有人或人已睡去。只是渐渐地,我发现有一房间很特殊:天色刚刚暗下来时灯便亮了,一直到很晚很晚都不熄,而每天早晨,无论我起床多早,总见那灯亮着。每天都是这样,只有放假期间例外。于是我便纳闷起来,暗暗地猜想起那间房子里究竟住着位什么样的人。是住着准备报考研究生的学生吧?我听说,有位学生为了考研,每天仅睡三四个小时,硬是将一册一千四五百页的牛津英汉辞典给背过了:结果考取了北大××系。有位大二的学生也想考研,距考试还有两年时间,便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一个月一个月地都不出校门。那天暖瓶胆碎了才出来买。究竟有多少人考研我不清楚,只知道如今流行考研热,学院里的学习气氛很浓。但我转念一想,感到不对,那间房子怎么可能住学生呢?学生们都住学生楼。也许,那里住着位刚刚结婚或并没结婚的年轻教师。教师本是树木树人的行当,容不得丝毫应付。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我知道不少教师为授好每一节课,总是晚睡早起,蜡烛般燃着自己。我认识外语系的一位教师,就因劳累过度晕倒在讲台上。而且,有的教师除了正常的教学任务,还有自己的学术研究。也许住在那个房间的,是位鬓发斑白的老教授。按说老教授都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到办公楼上来呢?是担心他的工作影响家人的休息才到这儿来的么?那么他不仅是伏枥的老骥,而且爱心可鉴。也许是哪位领导在这里披星戴月地批阅公文或处理公务呢?也许是位别的什么人,是我绞尽脑汁都猜想不到的人。但是无论是谁,仅从那束灯光,便能感受到他的勤奋与刻苦。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住在那里,只可惜无缘结识。但是每到傍晚,我看到那间屋子里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或每天清晨,我看到那灯依然亮着的时候,总是有种莫名的感动。我甚至常常双手合十地面对着那个方向,默默祝福那位并不认识的人。望着那灯光,我也感到某种激励。那窗灯火,成了我心中的灯塔。那天,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了,决心去拜谒那间房屋,拜谒那间房屋的主人。透过我的窗口,我数出了它的确切位置:从东往西数,它是第9间;从西往东数,它是第11间。我数了一遍又一遍,当我确认准确无误时,便向那栋楼房走去。我是揣了一种朝圣般心情走向那栋楼房的。当我登上五楼,在长长的廊道里数过来数过去,发现我要找的房屋,竟是一间厕所。记得当年下乡时在我下乡的时候,有位领导前去看望我们,说是代表了更高一级的领导去的,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要如何地听毛主席的话,如何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场的,还有公社的、大队的有关干部。领导当时的表情极庄重,场面、气氛也极庄严,让我们这一群刚出校门的知青,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只得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点头。终于看望完了,领导也终于要走了,只见他戴上帽子,一一地和我们握手,握罢了,我们便相互簇拥着往外送他。不敢说送了一程又一程,反正是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他的自行车存放处。他又是一一地和我们握手,搞的竟有了种生离死别的味道。然而,当他从兜里掏他的钥匙时,却没有掏出来,于是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掏,依旧没能掏出来。你看这事儿闹的。本来顺顺当当地把他送走不就结了,偏偏就找不到钥匙了。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返回去帮他找。在他走过的地方,在他站过的地方,在他坐过的地方,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偏偏就是找不到,急得我们一个个都想掘地三尺了,急得我们一个个都想翻开自己的兜让在场的领导来搜了,急得我们一个个都想骂誓说哪个兔崽子藏了领导的钥匙赶紧拿出来不然就要如何如何了。然而,急归急,钥匙却依旧杳如*鹤,在场的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没招了,不过,一个个地,谁还都得装模作样地找。这位领导自然也很着急,表情却依旧严肃得很,似乎是不能失了领导的身份和气度,但是我们谁都看得出,无论是他的额头还是鬓角,都已渗出了细细麻麻的汗。这时,我们都用几近乞求的目光望着这位领导,希望他能说一声:大家别找了。可是,领导明明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又明明地没到别的地方去,车钥匙怎么会没有了呢,怎么会遍寻不着呢?这位领导也渐渐急得有些抓耳挠腮了,这时,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想扇一扇脸上的汗,不曾料到,就在他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的那一霎那,人们便听到了当啷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帽子里掉了下来。人们都慌慌地去瞅,只见地上躺着的,果然是他的车钥匙。傩如果不是那位朋友,我恐怕一辈子也注意不到这个傩字。大概是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当时的一位同事,也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告诉了这个傩字的读音,还向我讲解了它的含意。只可惜我总是记不住。自己平素读书,每逢遇到了生僻的字,往往就跳过去了,一是自己生性疏懒不想去查辞典字典,二是怕影响读书时那种流畅的快感,三是自己信奉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生活态度,可是,每每看到这个傩字时,便不由地愣一会儿神,脑海里便出现了我的那位朋友,便想起他给我讲解这个字时的情形。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后来便相继离开了那家报社。他回了他们县,我依旧混迹市井,谋生度日。有一天,他有事儿来省会,打问到了我的地址,便来看我。这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遂和他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两瓶啤酒,我们一边喝着一边闲聊,聊了很久。又有一天,他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文章。之后,他和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偶尔地,倒也能听到一点关于他的信息。有人说他仍在一所中学任教,又有人说他调到县文教局,也有人说他在省里的民俗协会帮忙,但都语焉不详。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听说他已不在人世了,是被冻死的,而且已经故去好多年了。我没有他的电话,没法和他的家人直接联系,于是便通过各种渠道打问他的情况,但也都语焉不详。几经询问,才知道了一个大致的情况。那是有一年的正月,他去友人家喝酒,大概是喝多了,晚上骑摩托车回家时,竟就摔倒在了路边。当时有人看到他了,那人也与他认识,就问他有没有事儿,需不需要帮忙,医院,或转告他的家人?他说不用,天晚了,你快回家吧。他这人,无论大事小事,从来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那人见他很清醒,也没受伤,遂就走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人们在原处发现了他,已被冻僵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完了。只可惜,我不知道他生前的工作单位,也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无法向他的子女提供帮助,也无法向他的家人表达我的哀思。前不久,我因事到了他们县,有好几次都想向人打听一下他的情况。看看人们知道不知道他,或者还记不记得他,但是,终究没有开口。我想,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且又故去好多年了,不会有人记得他了。然而我却经常地想起他。尤其是看到这个傩字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枯坐一番,默默地想着他,想着这个傩字的读音,以及它的含意。又见赵州桥十多年前,我曾拜谒过赵州桥。记得,那是个初夏的周日,自己一觉醒来,已是九时许了,突然间,竟就想起了这座古桥。知道她是中华文明的一颗璀璨明珠,且距自己不足百里,于是便一骨碌爬了起来,骑上自行车就径直奔了赵县。当时的路,窄,而且坎坷,难行得很,好在自己年轻,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远。于我印象尤深的,是我行至半路时,车胎被扎了。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胎被扎,委实令人懊恼。然而,更为令人懊恼的,则是我发现将我车胎扎坏的,是一枚锈迹斑驳的图钉。当时我想,若是枚崭新的,漂亮的,倒也罢了,我会把她珍藏起来,我会细细地品味与她的那个缘分,——为什么没扎别人,偏偏扎了我。我甚至有些变态地想,即便是她让我吃了更多的苦,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不便,我也不会有多少怨言,俗话说,纵然……做*也风流。然而,让我举步维艰的,偏偏是枚丑陋的连其原型都难以辨认的东西。瞅着瘪瘪的车胎,深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英雄气短。当时的古石桥,似乎是无人看管,无论是谁,来了便随意地看,没人给你要门票。记得那次,我在桥下流连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兴尽而返。一晃竟就过去了十多年。这一天,自己一觉醒来,也是九点来钟了,见窗外秋高气爽,竟又突然地想起了这座古桥。十多年不见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于是便一骨碌爬了起来,骑上自行车竟又奔了赵县。而今去往赵县的路,已成国道了,宽阔,平坦,今非昔比,然而自己也是今非昔比了,老了,再加上许久没有骑车走过远路,猛地一走,真的感到体力有些不支,尤其是到了后来,自己的膝关节开始疼了。每蹬一下都疼。现在的石桥,已被围墙围了起来,进门是要门票的。每张25元。平心而论,门票贵了些,虽然现在已是进入了市场经济,干什么都不是免费的了,但是这里,毕竟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增强民族自豪感的地方。我是专程来看石桥的,而且是一步一步也算是长途跋涉地骑过来的,我不能因为这张门票就掉头便走吧。进得门来,见四周添了一些人工的景致,有骑牛而歌的牧童,有推车而行的柴王,还有搔首弄姿的八仙。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却是远远地不值25元的。倒是生铁铸就的李春像,让人生出了几分敬意,只可惜自己在像前像后四处地瞅,均找不到这位工匠的生平简介,甚至都找不到他的生年卒年。我来到古石桥前,只见她依旧横亘在洨河上。只是,河水已经干涸了,黑色的淤泥龟裂着。子在川上曰过,逝者如斯。可而今,连斯都逝了去,更是令人唏嘘感叹。然而,古桥还在。虽然历经了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一花一世界我朝门外望去时,蓦然看到,就在不远处的街头,站着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她的法相:端庄、清秀、典雅,一如她的那身袈裟,纤尘不染的样子,令人生出某种法喜或敬畏。这时她也看见了我,似乎迟疑了片刻,便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迎出门,诧异地瞅她。她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摇摇头;的确,在我印象中,我还不曾结识过佛家子弟。她说:但是看上去,你真的有点面熟。我说:许是前世吧。于是她笑了;佛家的那种笑。我问她是哪个庙或哪个庵的?她说了一个名字,可我孤陋寡闻,竟不知该寺在哪儿,只得怔怔地瞅着她。于是她顺手一指,轻轻说道:就在此去不远的乡里。这时我才依稀想起,曾经听人讲起过,此去不远的乡里,有一处很旧的寺院,寺院里有三四位尼姑,其中的一位很年轻,修行也很好。我问她:是不是数你年轻?她说是是。听着她的谈吐,看着她的举止,我渐渐觉得像是邂逅了自己往昔的朋友,言语神色便开始从容起来。我问她皈依的是什么宗?她说是净土。我笑着说:净土宗最简单了,数数佛珠念念佛号就行。她却双手合十地反问道:你数佛珠能数得一心不乱吗?一句话令我语塞。她说她虽然在修净土,却很喜欢禅。我说:我总觉得禅宗太乖戾、太狂悖,你若问祖师西来意?他便说庭前柏树子;再问何者为道?他则说骑驴找驴。据说有人问什么是清净法身?禅师竟答:屎里的蛆,钻进钻出。这不让人都成丈二的和尚了,还如何明了佛法大意。另外,参禅时有了疑惑,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不问,雾瘴难除,一问,说不定兜头便挨上一记棒喝。她边听边笑,并笑着向我连连摆手。看得出,她是不同意我的说法,但一时又寻不到合适的话语。此时此刻,她那白皙的头额、面颊,以及僧衣不掩的肌肤,全都红扑扑的,嫣然一楚楚少女。于是我想,像她这样清纯稚嫩的女孩儿,咋会遁入空门呢?她说:一提起此类公案,我就激动,可又无法用言辞表述。真的,菩提境界,确如庭前柏树,自开自落,一任清风明月,寒霜苦雨,去来之间,了无心机,全然是不假造作,惟依四时,自然天成。倘若能达到如此境界,达摩当下就是柏树,柏树当下就是你我。说到这里,她见我渐次懵怔起来,便说:当然,禅的体悟,要靠自己的经验、实践,一如吃饭睡觉,是无法假手他人的。我无言地望着她,若悟还迷。她于是慈悲地笑笑,转了话题。闲谈中,得知她芳龄22,僧腊却已6载。我便很是纳罕,试想当年,在那如花的季节,一颗心当如泉水般清纯,怎么会当真就披剃出了家呢?是什么事儿使她想不开了?还是什么因缘令她彻底证悟了?另外,十几岁的一个孩子,念头当忽东忽西,如云似雾,怎么会就铁了心将那满头秀发剃个精光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又是如何看待当初的抉择?还有她的父母家人,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而今凡尘中,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儿,纵然不在灯红酒绿中,生活也该是多姿多彩的,而她,终日里暮鼓晨钟、青灯*卷,日子又是怎样过的?我想问问她:而今的你,是否参破了人生的诸多苦厄?证得了虚空粉碎、拨云见月的涅槃妙境?只是仓促间,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这时,不知谁的BP机响了,嘟嘟嘟地,我四下里瞅,只见她撩起了袈裟一角。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则浅浅地一笑,便读起了传来的信息,读罢她说:没什么大事。我想问说:像我这祥的俗人都不带它,为什么你带?终觉不大妥当而没有开口。她说她很忙。她说她们的寺庙属于自收自支性质,国家不拨经费,为了自身生计,为了弘扬佛法,她不得不四处奔波。她说她除了这身衲衣,和普通人并无区别。我不清楚丛林制度,也不了解现代僧尼,所以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她一句: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她说:自度度人。我问:何为自度?何为度人?她说:度人就是普度众生。我说:也就是解放全人类?她笑着说:就算吧。看看表,她说她该走了,她说她有事儿路过这里:无意间看到了你。我说:这便是佛家所称的缘份吗?她点点头。我说: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再来。她又点点头。之后,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便走了。她走了,没有回头。我远远地望着她的步姿。虽非虎视牛行,却自有道风仙骨,与众生迥然有别;尤其是那身僧袍,襟角软软地飘掀着,一下一下地,直至闹市尽头。与和尚共进午餐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吃午饭。圆桌挺大;是中间能够转动的那种。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寺庙,也是我第一次在庙里就餐。和我坐在一起的,大都是些出家人,而且,一个个都很年轻,似乎只有二十上下。饭是用西红柿作的打卤面。干粮是烙得很厚的那种饼,白白的,已被切成了三角状,只是油小。菜有三四样,盛在形状、大小均不统一的盘子里,并被随意地摆在圆桌上。这些菜,自然都是素的。有豆制品,有青椒,有*瓜,其间均拌有*豆。我吃了几口,感到味道都还不错,类似乡下百姓日常吃的,让人感到了某种温馨,像是回到了家。在座的人,几乎都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吃着。吃得很专注,也很香甜。倒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小和尚,不时地咬咬耳朵,然后就很会心很灿烂地轻轻地笑。从那笑意里,让人感到他俩,活像是两个清清纯纯的中学生,又像是邻家的某个男孩。我一边打量着,一边夹菜,一不留神,便有一粒*豆从我的筷子头上滑落下来,掉在了餐桌上。吃饭掉饭粒,在生人面前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我也没有太在意。在座的人,似乎也都没在意。我继续吃着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桌面悄然地转动起来。我随意地抬起了眼,却很意外地看到,我掉在饭桌上的那粒*豆,被我对过的那个小和尚,随手夹了起来,然后就放进了他的嘴里,吃了。尤为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神情竟是那样的自然。既没有瞅我,也没有瞅其他的人,只是很平常很自然地夹起了那粒*豆,就像在菜盘子里夹起来的似的。我油然地有些感动,也有些愧疚……在从前,我只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却没有想到这些出家人,就连别人掉在饭桌上的一米一粟都是如此地敬惜,都是如此地不忍糟践。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地看待万事万物的,又是如何地看待众生的,又是如何地看待生命的?此时此刻,我很想和那小师父聊聊。只是,彼此隔得太远。走过盛夏突然意识到,我的所有文字都是写给自己……抵达深圳是上午九时。梅来接我。梅的个头很高,远远地便看到了她挥动的手臂。此时的我,没有欣喜,没有到站的感觉,倒存了几分惶惑;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日子。梅说:一路辛苦吧?我说:还行。说罢她笑笑,我也笑笑。我环然打量着这座城市,以为是到了曼哈顿:箭簇似的楼群,昂然刺向蓝幽幽的天空;行人蚂蚁似的在楼与楼的夹缝里穿行;各式广告牌铺天盖地……梅说:你暂时住我那里吧。我妹妹刚来,也住我那儿。我点点头,有些木讷。这时梅的手臂轻轻一扬,便有出租车悄然而至。去福田。梅对司机说。梅在福田租了处民房。四楼,两室一厅。梅是我的朋友,前几年来的深圳,据说在一家公司做贸易,其他情况便不甚了了。临来深圳时,我的另一位朋友把晖的地址告诉了我。其实,晖也算是我的朋友,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她来深圳后彼此便没了交往。晖是搞服装设计的。晖的住址和电话都在我的兜里。梅问我:你的证件带来了吗?学历证明,职称证明,还有身份证?都带来了。我说着一一拿给她看,并说连我在报刊发的作品都带来了。梅笑笑,笑得令人发窘。她笑着说:明天,我带你逛逛深圳。我对梅说:我得先找份儿工作。明天你陪我去人才市场吧?梅说人才市场在华强南路,很不好找。她笑着说:要找人才市场,就得先找肉菜市场。肉菜市场在一楼,人才市场在二楼。我听了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梅的住处装有电话。我掏出通讯录和晖联系。晖没有把她的住址告诉我的朋友,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并由刘伯代转。晖来深圳已有三四年了,一直给人打工。工作单位老变,没法留地址。电话通了,对方说刘伯已经调到了别处,具体去了哪儿,一时说不清楚。我问知不知道晖:女的,中等个儿,很瘦,二十五六的样子。对方说不知道,接着电话里便响起嘟嘟嘟的声音。我举着话筒,愣了许久。梅说:吃饭吧。今天很仓促,菜也简单,Sorry,回头再好好请你。说着梅打开电视。香港台在抓六合彩,深圳台在谈股票,都是粤语,听不懂。我猛地想起那句身在异乡为异客。人才市场里人很多,大多数是年轻人,也有皓首童颜者夹杂其间。四壁贴满了招聘启事,密密麻麻。我和梅被人挤着,一张一张地瞅。前来求职者,先填表。每张表两元。谁一买都买好多张。伏在案上,将自己的基本情况填好,便去找聘人单位,或选好了用人单位,再按对方的要求填表。在场的聘人单位分坐在一间间被三合板隔成的小房里。每间小房门口都挤满了人。人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表格递上去。我挤不到跟前,只是站在人稀处看,听。我发现在这里是来不得半点谦虚的。无论是谁,轮到自己介绍情况时,都是滔滔不绝,将自己的专长、才干,不论真假均一古脑地坦现给对方,诸如自己学过什么,干过什么,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保证能干好什么,为什么,第一,第二,第三,头头是道,到最后,自荐者自己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可用人单位的人依旧平静地看一眼联系电话,便喊:下一个下一个。这人只得讪讪退出,一转身又挤向另一家门口。此处不聘爷,自有聘爷处;兴许谁都这样想。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那位年纪大些的说:在人才市场,相对来讲理、工科的人还是容易找到工作的,工程师、技术员、业务员、设计师、经济师、管理人才好像到处有人要,只是看待遇是不是合适,环境是不是称心。搞文的则难望其项背。试想,你是写小说的,写散文的,在深圳这块地方谁会出钱养着你让你专门写那劳什子?你过去发表的作品再多,名气再大,也没人肯为你辉煌的历史支付工资,无论是谁,只要你到了深圳,就必须忘掉你的过去,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求职者,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究竟能玩点什么实的东西。搞文的也许会认为自己再不济做个文员秘书抄抄写写总是可以的吧,殊不知,从事这个行当的全是妙龄女郎,你是吗?在深圳,你会重新体会到一句古语的内涵:百无一用是文人。那两人见我们在一旁听,便不说了,梅对我说:咱们走吧。我说:走吧。在深圳,一逛商场就感到了自己的穷。橱柜里有条腰带,标价千元。我问梅:这价标错了吧?梅左右看看,瞪我一眼,刹那间我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事后我对梅说:现在,我连条上吊的绳子都买不起。走在街上,梅突然看到一家新闻单位的牌匾,便对我说:走,上去看看。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随她进了电梯。电梯上升时,很有种失重的感觉。梅的长发披散着,衬衫的下摆打成蝴蝶状。深圳的女孩儿大都这样。当梅敲开编辑部的门时,我看到一拔人无序地在椅上桌上坐着。梅说:你们这儿聘用人吗?什么样的人?一位年岁不大却有点儿港味或痞味的人问。他。梅回头指着我说。刹那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对方似乎说了些什么,梅也说了些什么,可我一句都没听清,只记得和梅一道下楼时,梅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找过工作。我则不敢瞅她,像是相媳妇时没被相中。在梅的住处,我一遍又一遍地玩游戏机。小型的,手掌机。手掌机能发出许多声音,平时常说加油哇加油哇,快到最后时便说快死啦快死啦,真到死了时则说:好笨哟!我常听到的总是后一句话。芝偎在墙边接电话。芝是梅的妹妹。芝的声音很轻,很柔。芝很漂亮,梅说芝与丈夫是公认的郎才女貌,近来却离了婚,有个先天失聪的儿子判给了男方。芝是和一位先生通话。梅在厨房里做饭,似乎是在红烧鱼。深圳的鱼很便宜,和青菜的价差不多。芝的电话很长。我一遍又一遍地玩游戏机。芝放下电话,对梅说:我出去了,晚饭别给我做了。梅看她一眼,似乎嗯了一声。吃饭时,梅说:芝在一家公司做会计,上班的第一天,她的经理就向她求婚。我笑着说:在深圳干什么都是快速度?深圳的夜十分凉爽。我躺在梅的席梦思床垫上。这间房只有床垫,并无床,四壁空空,墙角处两个挺大的旅行箱。梅和芝睡在另一间房里。我睡不着,望着窗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记不清与梅结识的任何细节了。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记者,她是某科研所的工程师。交往时断时续,她来深圳后,曾经写信给我,告诉我她在一家公司做贸易,也向我谈一些深圳的新闻或趣事。经她道来,深圳无处不充满着诱惑。我又想起了晖,不知晖在哪儿。一大早梅便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见我起来了,梅问:晚上睡得习惯吧?我说还行。梅说有个作应急灯的老板,姓姚,现在需要一名会计,你去不去?我想了想说:我可能干不了。梅说怎么干不了呢,你不是干过吗?我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连会计科目连借贷记账法都忘了。梅说没关系的,姚老板这人我清楚,什么都不懂,你去绝对能干。我不便再说什么。梅说:把你的毕业证带上,让姚老板看看。到了深圳,我才初步感受到了什么叫高楼林立,什么是鳞次栉比,即便在居民区,那楼也是一栋挨一栋的,楼与楼仅有一米来宽的间隙。穿过一道道楼的夹缝,梅带我来到一栋三层建筑前。梅说:姚老板的车间就在这儿。二楼是车间,二十多个打工仔打工妹在组装应急灯。梅问:姚老板在哪儿?有人指指楼上。楼上是办公室。梅示意正打电话的便是姚老板。姚老板约有三十四五岁,身材高大,肚子挺圆,他做个手势让我们先坐下,然后一边打电话,一边上下打量我。姚的电话很长,业务上的事,可我一句也听不懂他的上海话。这间办公室仅有一张桌,一部电话,一只单人床;四壁空空。姚的电话打完了,作了个歉意的笑,却拨通另外一个号码。我和梅站在一边等。终于等到姚老板放下话筒。梅笑着说:这就是我给你推荐的会计。她说着便让我将自己的毕业证书呈给姚。姚接过去,很仔细地看,一页儿一页儿的,边看边又打量我。证书是红色的。我看得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玩艺儿。但是他有钱。姚将我的文凭从头看到了尾,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我突然想起骡马市场被人看牙口的情形。姚问我:你有会计证吗?我刚想说没有,梅接过话茬说:有!你看吗?要看的话这就去取。姚的大手一挥,大嘴一咧,呲啦笑了一下,说:算了算了,回头我和太太商量一下,一两天给你回话。姚问我住什么地方。梅说:你就Call我吧。从姚那里出来后,梅说姚老板原是上海人,现在持有香港居民证。梅说姚太太很厉害。依旧想通过刘伯找晖,却连刘伯都找不到。几次电话打过去,总算找到了刘伯的工作地址,是一处地下商场,只是刘伯不在。姚老板同意我去他那儿上班。梅将我送到八卦岭,姚老板的办公室。姚太太看上去的确有些厉害。杏眼,细眉,脸是粉饰过的白,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少妇型的,倒有一种做出来的矜持。当姚老板带我去见他的太太时,姚太太正斜倚在皮的转椅上,上下看了我一眼,依旧斜倚着转椅,没有动弹。我以为她会站起来,和我握手或说句客气的表示欢迎的话,结果没有。我从姚太太的眼神中读出了她是老板娘而我只是个来她门下讨饭的马仔。她转过脸和梅说了几句话,(生意上的,我听不懂,)才对我说:明天你来上班吧,我腾一下,你就坐在我这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先问*小姐。说罢她指了指她对面正埋头算账的一位小姐。*小姐站起身,冲我点点头,脸一红,又坐下算起了账。坐在皮转椅上,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已经好多年不做会计了,所有的业务均已荒疏,我知道我连最起码的记账方法都不会了。无论是我从前学的还是使用的都是增减记账法,而现在全都改成了借贷。我知道姚老板姚太太不懂账目,可我害怕*小姐识破我。*小姐也是上海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学的就是会计。我常常偷看*小姐。*小姐属于很腼腆很内向很老实的那类人,说话低声细语,一开口脸就红。*小姐说:你来了就好了,我可以少干点儿活了。我笑笑。笑过便很专业地对她说:把往来账成本账拿过来我看看。她从档案柜里取出几本厚厚的明细账,恭恭敬敬地递给我。我一页一页地翻,从头至尾,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姚太太搬到了门口的那间房里。姚太太不苟言笑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装出来的。看得出姚老板畏她几分。听*小姐说,从前姚老板姚太太常常吵架,一吵架姚太太就骂姚老板是猪,也不管当着谁,而今姚太太怀了孕,脾气好多了。*小姐说:姚太太从前是一家企业的炊事员,苦孩子出身。姚老板曾经当过知青,返城后没有工作。因为他母亲的原因到了香港,并拥有了一张香港当局颁发的身份证。而今在深圳他算是港商。姚老板很忙,电话不断,来客也不断,自然是生意上的。抽空他也来里屋看看。见他进来,我忙站起来,他则用那肥厚的手摁在我的肩上,让我坐下,俨然像电影里的老首长。我坐下,感到肩头很刺痒。他冲我笑笑;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咧了咧,终究没有说出,便转身走了。我无所事事地坐着。*小姐说:姚老板准备搬到福田去,暂时还不想让这儿的人知道。下午临下班时,姚老板对我说:走,跟我吃饭去。*小姐去不去?*小姐摇摇头,便开始收拾饭盒去食堂买饭。我也推辞了一番,没有推掉,我想这兴许是对职员的惯例。一同吃饭的有位瘦瘦的男青年,还有位陌生的女子。席间,姚老板指着那女子说:她是我的老乡。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我们相互笑笑,继续吃菜、喝酒。那女子约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衣着很朴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脸上似乎没有施粉,也没有涂口红描眼影,色泽有些苍白,皮肤有些松弛,给人的印象她好像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她不喝酒,也不过多地说话,偶尔与姚老板聊一两句,也是上海方言,除了阿拉之外我什么都听不懂。她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时地看表,不时地看窗外华灯初放的夜空,见我们酒兴正浓,便悄悄地向服务小姐要了两小碗米饭,草草吃下,然后点燃一支烟,起身便告辞了。告辞时依旧冲在座的各位点头笑笑,笑容中依旧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走后,瘦青年悄悄问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我摇摇头。鸡婆。鸡婆?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一时不清楚什么意思。直至审视了一会儿瘦青年,才似有所悟。姚老板说:做鸡婆的人,老得都特别快。一年前,她长得特别水灵,一掐一股水,人见人爱。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哪像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真有点替她难过。我多次劝她,别干这个了,我帮你找个正当职业,不然或来我的企业,我给你开一份工资,可她说她干不了了。姚老板接着说:刚开始,她确实为了钱,现在就不是全为钱了。有人想把她包下来,提供食宿,每月再给l万元,可她不干。人啊,一走上这条路就难以自拔了。姚老板说:目前深圳有10万妓女,*府管都管不过来。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的爱人或女朋友来深圳。他又说:不过,那些打工妹还是很干净的。姚老板自顾自地说,我没有多少心思听。我终于在地下商场找到了刘伯。刘伯60多岁,个头不高,白净微胖,听口音像是江浙人。刘伯说他已有四五个月不见晖了。他说晖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可这家服装厂经营不善,工资都开不出来,晖就换了一家,之后晖就没到他这儿来过。现在她在什么地方?我问。刘伯说不知道,不过可以打问一下,他知道晖常去一家画廊,画廊的老板他认识。刘伯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暂住证,他说其中就有晖的,是他帮着办的,但晖一直没来取。我一张一张地翻,全国各地的都有,全是女孩子,终于翻到了晖。晖的照片很严肃,很深沉,正是她平素的样子。盯着照片,我才感到了一份儿真实。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到深圳来?可我想不明白,正如我同样不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我曾对人说:因了种种欲说不能的幻灭感,便只身逃亡来了深圳。然而深圳就有属于自己的天空吗?我曾对人说:我到深圳,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外面的世界精彩也罢无奈也罢于我又有何干?深圳人崇尚夜生活,常常是夜深人不静,而我则是夜深人难眠,无数蚊虫撕咬着我。梅说:我请你吃早茶吧。我问:什么叫早茶?梅笑,我也笑。梅笑着说:你不行,你得改,别整天土老冒似的。上午9时,梅将我带进一家餐厅。餐厅很大,几百张桌子的样子。就餐的人不多。我走进来时,只感到地板光鉴照人。我和梅尚未坐定,便有服务小姐推着小车袅袅婷婷走来,满面笑容地递上两杯菊花茶,茶是温热的,我刚想喝,梅捅我一下:嘘,这是嗽口的。这时又有服务小姐推着小车袅袅婷婷走来,车上摆着各式冷碟,梅问我想要哪个,我说随便吧。梅便点,点了七八种的样子,记不准了,只记得有猪脚。我不大喜欢,好像梅爱吃。接着另一位服务小姐也推着小车袅袅婷婷走过来,车上是各式面点。梅又点了几样。一顿早茶吃了两个来钟头。梅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没饱。星期天,没事儿,便在街上闲逛。梅也没事儿。平时我不知梅在忙些什么,也不便问。梅有时去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一处写字楼的四楼,布置得很豪华。她说他们的总经理不在,她目前基本上没业务。偶尔听她说要往北京、石家庄、郑州等地发货,好像都是她个人的业务。深圳的街上人很多,大多是倩男靓女。梅说:你在大街上走,看到哪个女孩子丑,不用问,肯定是当地人。在一家酒店门口,突然有位十来岁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将一束鲜花递给我:先生,买束花吧?我摇摇头,看她一眼。小女孩又凑了几步,几乎把花举到我的眼前:先生,买束花吧?这时梅用手指着她厉声地说:你给我走开,不然我踢你,听见了吗!我诧异地看着梅,见卖花的小女孩嘟嘟囔囔地走了,不时地回头冲梅翻白眼。我说梅:怎么你这样呀?梅说:你刚来,不懂。*小姐的确腼腆,平时不说话,一说脸就红。她的语调很轻很柔,令人想到吴侬软语。我对*小姐说:把你的教材拿来我翻翻,看看和我学的一样不?*小姐取出给我,我拣几章实用的翻,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其实我是在温习。姚太太进来,和我点点头,便与*小姐交谈,她俩说上海话,我听不懂,一句都不懂,但我意识到和我有关,像是有意回避我。姚太太穿件睡衣似的连衣裙,露着白晰的皮肤,活像在她的家里。我坐在皮转椅上一点事儿都没有心里有些愧疚。姚老板说等我们搬过去了就忙了。*小姐总是埋着头算账。我对*小姐说把凭证拿过来我帮你结。我打出余额后递给她,她惊讶地说:哇——,好快哟!*小姐属于那种人很厚道手脚却慢的女性,很简单的一件事可能会鼓捣半天,看上去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其实效率不高。*小姐的男朋友可能在厦门,是她的大学同学。姚太太时常问及她的男友,*小姐总是无声地喟叹。她不清楚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的男友去不了上海,她也到不了厦门,她说她的男友一点儿本事都没有,她说她想到她的男友时已经没有了心跳的感觉。姚太太便翘着小嘴说:那你就和他吹!*小姐脸一红,嘤嘤而语:人不能没有良心呀。刘伯终于打来电话,将晖的地址告诉了我。中午,吃过了饭,我便去找晖。这是一家私营服装厂,座落在园岭中路。我不明白它怎么会是座圆形建筑。门是铁的栅栏,院子很低,坑似的,我站在门外等晖出来,担心她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我了。晖出来了,老远就喊起我名字,边喊边惊讶地叫着:呀?怎么是你?我笑着说:没想到吗?她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深圳?问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才来找她?是不是不想见她这位朋友了?我苦笑一下,不想把其间的周折说出来,便问起她的工作。她说还行,她说她目前在这家服装厂做设计师,拿效益工资,已经半年多了。晖很瘦,脸有些*,本该属于她的青春气息似乎没有了。她是搞服装设计的,自己的穿着却很草率,上身像是件老头衫,下身是个肥肥大大的短裤,显得很邋遢。我说: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她说:凉快。晖说:跟我回一趟宿舍,然后咱们逛街去怎么样?我说行。便随晖到了她的宿舍。晖的宿舍约有二十几平米,却住着十来个人,上下铺,女孩子的东西又多,脚手都下不去。她说这是她们老板给租的。出了她的宿舍我才看清,她的宿舍门几乎正冲着我天天吃饭的食堂,相互都能看见。我住进了姚老板给安排的宿舍。宿舍在三楼,二楼是组装车间,一楼是仓库。宿舍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二屉桌,一部并联的电话。打工妹们住在四楼。其实四楼不算楼了,只不过是在楼顶上搭的铁皮棚子。姚老板对我说:晚上没事儿的时候,帮我照管一下车间。我嗯了一声,晚上并不去他的车间。我不去冒充他的厂长或副厂长。我已经过了把一切献给谁的年龄,我清楚自己干一份儿活拿一份儿酬劳的雇佣关系,我也不想得到你姚老板的夸奖或赏识。深圳的夜晚总有一种凄清的感觉。这种凄清是烘托出来。深圳人崇尚夜生活。深圳人每天的生活是从夜里九点开始的。此时的我,则是站在窗口,望着不远处的灯红酒绿。我常常在晚上听收音机。深圳电台深夜的一个节目令人感伤,那便是《夜空不寂寞》。这是个听众参与的节目,许多人都打热线进去,诉说自己的心事。有人说,他到深圳后很孤独,找不到交谈的人,他说他的苦闷不能说给同事,因为越熟悉的人也是越危险的人;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什么人,害怕人家认为精神不正常。有位女士则说:每天晚上坚持收听《夜空不寂寞》的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姚老板的客户不少,外地也常有人来。内蒙古、新疆等边远地区,缺电严重,应急灯的需用量大,有时姚老板因事外出。便让我去接待室帮他照顾。姚老板悄悄对我说:客户之间不允许他们相互交谈或递名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姐说这是防止他们相互通气,因为卖给他们的价格谁和谁都不一样。一般我很少主动去他的接待室。我来姚老板这里已有好多天了,基本情况已有所了解。我翻开账簿对姚老板说:从往来账上看,贷方余额居高不下,即便没有呆账,也势必影响企业的资金利用抑或周转。在与姚老板的交谈中,我尽量选了些会计术语,尽量用诘聱的词表述其实很简单的道理,云山雾罩,但最后还得让他明白:你应该追收别人欠你的钱,那样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姚老板终于醒悟过来了,粗长的手一拍脑门,说声:对!转身便去找他的老婆。姚老板再次见到我时,不再提账目上的事了。于是我感觉到,在这里,*小姐有一本账,姚太太另有一本账。*小姐的账上记着别人欠他们的,一笔不落,姚太太的账则记着他们欠别人的。姚太太使用的是家庭式管理,他们根本就不需要现代企业的那种会计。我不由得感到又多了一丝悲哀。梅打电话给我,说是有对老乡请她晚上跳舞,问我去不去。我说:人家请你,我去干什么?梅说:来吧来吧,我已经说了还要带位朋友去;何况你晚上也没事儿。我不便再推辞,便问清了几时在哪儿找她。自从我搬出梅的住处,还没见过她。梅早早便在舞厅门口等我了。看上去梅是刻意修饰过的,一袭黑衣,很华贵。我问梅这些天在忙什么,梅说他们总经理从内地来了,白天她得去写字楼。请梅跳舞的是对青年夫妇,来深圳一年多了。我不清楚梅是怎样结识他们的。梅的交际很广。歌舞厅里灯光幽暗,地毯很松软,进门的刹那便感到柔柔曼曼的音乐宛若海水般从四处漫过来,给人以扑朔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舞厅里人已很多,全是三人一簇五人一簇地坐着,偶尔有谁站起来,也只是个隐隐约约的影子。我是第一次到舞厅来。我们刚在沙发上坐定,便有位娇艳的小姐款款而来,奉上切好的西瓜、苹果,以及瓜子、花生、矿泉水、柠檬汁等。顶棚上一束橘*色的光斜斜地射下来,正对着小茶几,迷蒙中,只见红艳艳的西瓜竟是诱人的璀璨。那些薄薄的西瓜片上,插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梅和那对老乡都用细如牙签般的旗杆将西瓜挑起来,缓缓地送进嘴里。我也试着吃,可是旗杆很细,瓜片很薄,一挑,滑滑的,挑了几次都挑不起来。我偷眼看看前后左右,朦胧的灯影里,一个个俨然绅士淑女。渐渐地灯光亮了些,碎玉般的小彩珠,明明灭灭地闪烁起来。这时,一位裸露着大半个后背的歌女手持话筒走上舞台。她说今天晚上能为大家演唱感到很高兴,希望各位能玩得开心,然后便在一架电子琴的伴奏下唱了起来。坦率地讲她的音质音色都不错,像是受过正规训练。梅说:她是从内地来的专业歌手,来深圳已经好长时间了。在歌女演唱时,人们便双双对对离座走向舞池,随着那节奏或快或慢地跳了起来。距我们不远处,闲坐着不少女孩子,浓妆艳抹,衣着入时,正看似无意地四处张望着。梅小声对我说:你瞧那些女孩子,正在寻找舞伴呢。邀请她们跳舞,是要付费的,每位50、不等。大约唱了五六首歌的样子,那歌女便道声谢谢,匆匆地退了下去。梅说:这些歌女还要赶场子,演一场收费50元,每天晚上要演出两三场。接下来,便是一位港派男歌手,便是一位忧郁的小提琴手,便是一位甜美的民歌手,还有三位跳霹雳跳伦巴跳迪斯科跳恰恰的小生。时常令人如痴如醉乃至忘我。梅对我说:喂,怎么不请我跳一场。我说我不会。梅说:来,我请你。我说:我真的不会。梅笑笑,便将手伸向那位男性老乡。来舞厅的人,我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但其中不少是老板、经理,或者港台的一些大亨。他们来舞厅,不仅仅是消闲、享受,据说好多大的交易都是在歌舞厅里敲定的。舞会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其实,一些男女早就相拥着悄然离去了。结账时.我们四人消费多元。年轻夫妇说:不贵不贵,在另一家歌舞厅我们俩花得比这还多呢。梅说去年圣诞节时,提前十多天预定座位,四个人花了将近两千。离开舞厅时,隐约见包厢里、茶座前仍坐着一些女孩子。梅说:现在可千万别理她们,她们正在寻找买单的人呢。晖很忙,打电话常常找不到她,有时Call她她都顾不上复机。她每天都背着挺大的挎包各处走,到酒店或宾馆去,问人家做不做工装。假若有意,晖便取出她设计的服装款式,一张张风格迥然的效果图,任其挑选。选定了,晖就取出她的折叠夹,里面集邮册似的放着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布料小样。晖做得很辛苦,常常是劳而无功。我对晖说:你能不能另换一份工作,或干脆拿固定工资,少操一份儿心。晖说她想攒笔钱,去哪所学院深造美术。晖说有家画廊让她去,轻松,待遇也丰厚,是她原先老板的哥哥开的,人也算熟,但她不敢去,她怕把她的手画坏了。画廊里画的画,是程序式的,可以同时画十来幅,画久了会生成一种匠气,想改都改不过来了。晖是颇有才华的。起初她在一家印染厂工作,搞花色设计。据说她的一项设计,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奖。先是市里,后是省里,再是国家的行业的。我说:你这是一劳永逸。晖说:我现在离开单位了,奖金没了我的份儿,我是一劳,他们是永逸。说罢晖笑了起来。晖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尚未结婚,与她先前不熟,不了解她的情感经历,只是看得出她到深圳后便少了谈恋爱的机缘和条件。那天晖说:我知道该到哪儿去,也知道该怎么走,可我偏偏要绕过去,看看后面都有些什么,结果绕了好多远。说这话时,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任何后悔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指她的婚恋还是性格。其实晖是没有星期天的,不过晖说:今天是星期天,陪你逛逛自由市场吧。我说行。晖说:顺便买块布料,给你裁件衬衣。深圳的自由市场也是人挤人。来深圳的人,可以不逛锦绣中华,却不能不逛自由市场。此时的我,或感到新奇,或感到惶惑,但没有什么负担,晖则总是装着她的那份儿工作,在手表、录音机、化妆品或别的什么摊位,均是草草地看或不看,到了布匹摊则看得仔细,往往还和摊主聊聊价格什么的。深圳卖布很怪,全都扯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晖帮我选了一块儿烟色的布料。晖说:这是你的幸运色。起初我对姚老板倒也存了几分敬畏,毕竟他算港商。而今渐渐感到他的企业其实是手工作坊式的,他并不需要会计,尤其不需要现代企业的那套会计。我的心很矛盾,起初自己为能做一位会计悲哀,而今却为不能做一位会计悲哀。我在办公室里闲坐着,*小姐依旧忙忙碌碌地算账,我帮不上多少手。姚老板很大度,见我闲坐着或看闲书也不说,只是冲我笑笑,然后没事儿没事儿地出去。姚太太可能也没事儿,便走进我们办公室,她冲着*小姐说:哇——,衣服好漂亮。*小姐娇羞地一笑。姚太太越是开她的玩笑:这么漂亮,穿给谁呢?又想男朋友了是不是?姚太太的矜持是作出来的,一不留神则流露出她活泼爽快的另一面。这时姚老板带进来一位很高很苗条的女性。姚老板说这是他刚刚请来的仓库保管员,以后大家在一起共事,要相互关照。接着姚老板把我和*小姐介绍给她。她说她叫莉,从宁夏来的。莉的衣着很入时,妆也化得很艳。我想,她能做好保管员吗?莉随着姚老板出去时,我发现她扭着头一眼一眼地瞅我。晚饭后无所事事,我便骑车逛街。在红荔路,蓦然看到了深圳市图书馆,并发现这家图书馆从早晨7点一直开到夜里9点;于是便走了进去。走了进去,便感到这里是处美妙的天地。这是座几近于圆形的多层建筑,迷宫似的,究竟有多少层,搞不清楚。进得门来,迎面是个很大的书市。书市上有人如云,熙来攘往,竟又是悄无声息。站在门口往里瞅,宛若在看一部无声片。绕过书市,可以沿楼梯往下,往下便是阅览室;也可以沿楼梯往上,往上也是阅览室。究竟有多少阅览室,同样搞不清楚。我去了十多次,依旧感到有好多地方还不曾涉足。这些阅览室,如同园林中的亭台楼阁,参差错落,疏密有致,简直是一步一景。每处景致都令人留连忘返。阅览室里究竟有多少书,更是搞不清楚,只知道到处都是书架壁立,成行成列,甚至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来图书馆的人很多,每个阅览室都是座无虚席。一些寻不到座位的,便靠在墙边,或站在书架前,或干脆坐在过道的地毯上。每个人都读得十分忘情,连服务人员都不忍干涉。即便有谁打他们身边走过,都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最令人愉快的,还是图书馆里的那种氛围,无论是谁,只要走了进来,都会有一种庄重或者伟大的感觉,自己对自己都会有些肃然起敬。在任何一个阅览室,大门都是敞开的,你可径自走进去,不需出示任何证件,不需做任何登记,好像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抑或是到了你最要好的朋友家里,你受到的是百分之百的尊重和信任。偶尔有谁瞟你一眼,那目光也是流露着钦敬。书架上的书,你可随便翻,随便拣,随便拿,没人说你管你呵斥你,只是不远处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为了他人的方便,希望你每次取书最好不要超过两本。假如你取得书看完了或不想看了,可以将书随手放在过道的小推车上,再去选取别的书,服务人员负责归位。假如到了闭馆时间,你尽可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书们就在桌上放着,服务人员会来替你收拾。服务人员就是为你服务的,不管你到图书馆是来汲取知识的还是来消闲解闷的,服务人员都将你视作上帝。到了闭馆时间,整个图书馆便会徐徐响起柔美的音乐。踏着音乐,人们便走进融融的夜色里。日子依旧散淡。每天虽是上8个钟头的班,却没什么事。我一想,我在这里坐着,只拿钱,不干活,心里有些不安。姚老板反倒安慰我说:没事你就坐着吧,我们搬到那边去以后有你的活干。现在是养兵千日。梅来了。梅和我点点头,便和*小姐说话。我问梅:你怎么来了。梅一笑说:来看看你呗,你怎么好长时间不去我那儿了。我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梅说:今天晚上去吧,我请你去吃粤菜。其实梅是来找姚老板的。梅接了一份盏应急灯的生产定单,她将这笔业务给了姚老板。梅可能每盏灯里提多少钱。梅和姚老板是相互都有利,不然梅可以将定单转给别的厂家。梅走后,*小姐问我:你和梅认识吗?我说:认识,和梅是朋友。*小姐看了我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对梅不太了解,尤其不了解她在深圳的情况。我知道她来深圳前,曾经与人领过结婚证,在没举行典礼时,发现那人是个性无能患者,便就办了离婚手续,当时房子、家具都有了。我不愿向*小姐多问什么,便埋下头看起了书。深圳的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沿街的饭馆便将或方或圆的桌子摆在了路边,衣着或洁净或不太洁净的小姐,抖动着餐巾招徕顾客,无论对谁,她们一律都说:老板,吃点儿饭吧?我和梅躲闪着她们的招徕,一路前行。突然梅说:喂,慢点儿。我疑惑地望着梅。梅指指前面:那不是芝和她的经理吗,咱们别撞上他俩。我往前瞅,只见人头攒动,有男女相依相偎地走,却始终没有看清哪个是芝。有了活儿姚老板便让工人加班。7点多钟,震耳的电铃便响了。打工仔打工妹们爬起来往车间里走,一直干到夜里十来点钟,中间两次吃饭的时间均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姚老板每次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墙上的观世音菩萨上香。三炷香,袅袅地燃着,姚老板恭敬地举在胸前,深深地鞠躬,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插在香炉上。我站在一旁悄悄地笑。姚老板扭头看到了我,也笑笑,然后说:我信这个。姚老板目前有二三十名工人。其实他的厂子总是保持着这个人数,今天来了几个,明天就可能走几个,工人像流水似的。我对姚老板说:你应该保持人员的相对稳定,培养个人不容易,刚刚熟练就走了,这对企业不利。姚老板笑笑,没说什么,但我读懂了他。那意思分明在说:三条腿的青蛙难找,两条腿的工人还不有的是?突然有人敲我的门。晚上会是谁呢?我纳罕地打开,见莉在门口站着。莉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没有化妆,眼圈很红,看得出是刚刚哭过的。有什么事儿吗?我问。没有。我想在你这坐会儿可以吗?莉的表情一点儿都没有,也不看我,只是轻轻地说。可以。莉便坐在椅子上,随手掏出支姻,向我晃一下:可以吗?我点点头。她说她长这么大无论在哪儿都是被人捧着敬着公主似的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深圳却挨了老板一顿臭骂,而且骂得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心里觉得很委屈很窝囊泪水就不由自主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她说她曾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员,业余时间在一家宾馆充任领班,工作轻松,环境舒适,收入也不少,可她总觉得生活甜甜的有些腻人便想自我放逐一下去寻一份儿经历,于是办了个停薪留职手续只身来到深圳。她今年24岁,身高1.75米,长得很靓也有气质。她说她刚在旅馆住下便有人和她搭讪,问她想不想偷渡香港。她笑着说我去香港干什么吗?回绝得很委婉也很坚决。接着又有人劝她多到舞厅酒吧转转,说不上去遇到个什么人以后吃穿不用愁了而且还有很高的收入,她依然笑着说我们内地有钱的人也不少若想出卖自己何必非来深圳呢?那天,她听说姚老板需要一名仓库保管员便来了。来了姚老板就交给她一个尘封很久零乱不堪阴暗潮湿且有扑鼻臭气的库房。库房里的货物大都很大很重,需要搬上搬下需要归置整理。几天下来,原本挺拔修长的身材几乎给累弯了,长发上衣服上脸颊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人也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使她再也不敢去照镜子。晚上,她睡在楼顶上用铁皮焊成的房子里,浑身直冒热气;蚊子在头上轰轰隆隆地飞,数不清的蚂蚁在床上爬过来爬过去。她苦苦地想,却总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深圳的楼上会有这么多蚂蚁,同时她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儿神经出了毛病使自己到深圳来受这份洋罪,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想起自己在家的日子。她一支一支地抽烟,眼睛望着窗外。窗外碧空如洗,繁星灿烂。突然她轻轻地笑了,她幽幽地说:将无悔的青春刻在上面,兴许就是一颗明亮的星星。仓库保管员的工作她说她还想再干上一段时间,她倒觉得老板也是人不能和老板一般见识。她说姚老板倘若再不尊重她的人格她便要炒老板的鱿鱼,她不相信诺大的深圳就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空。当着和尚就得撞钟。我对姚老板说:既然你决定搬到福田去,就该重新建一套账。不知*小姐这里有没有尚未启用的账簿,没有或不全的话,应该及早购置。姚老板一听,忙说:对对对,看看有没有,没有的话去到我太太那里支点儿现款,买去吧。姚老板这里只有会计,没有出纳。出纳由姚太太兼着。我没有在姚太太处支现款,只和*小姐打个招呼,便骑车上了大街,到文具店买了我认为该买的东西。在华强南路,我又看见了人才市场,见里面依旧有好多人,便停下车子挤了进去。人才市场依旧是我先前来过的样子:招聘人的单位不少,但应聘的人更多;我一家一家地看,总是找不到自己喜欢的或自己能胜任的工作。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见大厅的尽头拐进去的地方,簇拥着不少人。我走过去踮起脚往里瞅,看到是国务院某研究室主办的一家杂志在招聘编辑记者,便挤进去询问了一些情况,忙填了两张表递了过去。接表的是位三十岁左右挺年轻的人,他说他姓谢。他匆匆地看了看我的简历,便说他们还得研究一下,半个月后再听通知。姚老板又一次说要带我去洗头,我觉得再不跟着去便是不识抬举。梅曾说过深圳的男人全不自己洗头,而是到发廊去洗。在深圳假如谁说带你去洗头相当于北方请你撮一顿。姚老板领着我走过一段曲折狭窄的小路,进了一家发廊。发廊很小,只能摆下两三张皮转椅。服务小姐很甜地和姚老板点头说笑,显然姚老板是这儿的常客。我和姚老板分别半躺着,服务小姐给我围上白的裙巾。我看到服务小姐的手指纤细修长,红的指甲微微翘动着,便感到有点心慌。这里都是干洗。服务小姐轻轻按摩着我的头,不时地问我什么。我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摇头。服务小姐吃吃地笑。我听得出她笑的意思,越发地窘迫不安。姚老板也笑,笑着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究竟是说我刚来的深圳,是说我什么都不懂,还是说我土老冒没开过洋荤,没有听清。我在椅子上坐着,如芒在背。姚老板说他还有事儿,提前要走,便结了账。结账时他说他带的钱不够了,余下的钱让我补交。余下的钱我自然补交上了,补交的数额之多几乎和我自己来洗头差不多。出了门我才想到,如果姚老板身上一点儿钱都没有了,他该怎样打的回家?第二天姚老板悄悄地对说:你还记得那位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妞儿吗?我说不记得了。姚老板说上次那靓妞儿曾将他带进套间如何如何;还有一次他摸了女老板的奶子但没收钱。星期天没事儿,我便去了梅的住处。梅也没事儿,她说最近是她到深圳以来最清闲的日子。梅说:咱们出去看场电影去吧。我说:别去了,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会儿电视或看会儿书呢。梅说:别整天蹲在屋里看电视看书了,人都看傻了,出去转转,芝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吧,芝也去,咱们三个。芝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深圳的电影院还不曾进去过。平素在街上走,倒是常看到许多电影海报。深圳的电影海报大多很刺激,每部影片的名字前面,都有长长的一段修饰语,什么激情、火爆、奇险、搞斗猛片,或者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之类的话,一看便知是武打片。当然也有《老娘够骚》等一瞅名字就眼晕的影片。记得那天,许是在姚老板处,我看到几张香港的报纸。香港的报纸整版整版的电影广告。广告词一个比一个刺激:元×同青春肉弹白××全真放荡演绎。色情大导吕××加盟××公司首部力作。李××、辛×两大性感巨星,擦出危险火花。梦想天长地久,何幸曾经拥有,情到深处无怨尤。越是危险的女人,越教人情不自禁;越是无意的诱惑,越教人欲火焚身。一个动了真情的男人,一个不设防的女人,交缠一场比《孽缘》更火辣的全接触。性感明星叶××严正声明:最后一脱,决不手软。最后我们三个看的是周润发主演的一部片子。票价是每人25元。晚上莉又来我的宿舍。她不大习惯深圳的生活,工作的劳累,思想的压抑,情感的孤独使她非常想找人说点儿什么。这里打工妹不少,但都是南方人,语言、习惯都不同,她便来找我。来了便坐在椅子上,径自掏出烟来抽。渐渐地我意识到,每个前来深圳的人,大都有着一份儿经历;无论是感情上的,生活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莉向我讲述了她的往事。她是因为感情上的纠葛才逃到深圳来的。她说她倾心相恋的男孩死了。她说她参加了那个男孩的葬礼,就只身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昏时分,姚老板姚太太一起来到生产车间,说是要宴请全体员工。姚老板到楼上来找我。我说我已经吃过饭了,不想去了。姚老板说:不行不行,全体都去,你哪能不去呢?我只得随姚老板下楼。姚太太一见我便说:你怎么不换换衣服?下班了你别穿这身衣服了,快去换换。我也是刚下班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洗,经姚太太这样一说,我便上楼去换。但我误解了姚太太的话,以为她是让我换上短衣短裤随便些凉快些,其实她的意思是穿得比上班更体面些好参加晚宴。当我穿着牛仔短裤T恤衫拖鞋下楼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平素衣着简便的打工妹们,这会都把箱子底翻出来了,一个个都艳丽异常。她们相互簇拥着欢笑着像过节似的往楼下走,更烘托出我的尴尬。可我不便再上楼去换。姚老板租了两辆小面包,将人们带进了一家挺远的川菜馆。我发现*小姐没来,莉也没来。席间的气氛欢快而热烈。每一道菜上来,人们都纷纷地伸出筷子,风扫残云一般。打工仔们举着酒杯对姚老板说:祝姚老板生意兴隆、万事如意!打工妹们也纷纷举起饮料向姚老板姚太太致意。姚老板很高兴,举杯回敬着各位。姚太太也很高兴,但她只是象征地夹点儿菜,看姚老板时目光则很冷。这时,姚老板指着一位年纪轻轻个头矮矮的女孩说:这是我刚刚请来的副厂长。女孩听了姚老板的介绍,很激动,也很有些踌躇满志,连忙站起来,说她代表全体员工敬姚老板一杯。看得出平时她不喝酒,此时却接连喝了几大口,使她本来就缺少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她说她叫岚,来自武汉,是学国际贸易的,大学刚毕业便到深圳闯世界来了。姚老板喝多了,不时地往外吐东西,涎水长长地挂着,但他依旧往嘴里夹菜,不吃白不吃的样子。姚太太慌乱地看我一眼,掩饰不住她的尴尬。几个打工妹也喝多了,相互依偎着,呜呜地哭起来。姚老板扬扬手,服务小姐便走过来。姚老板说:结账!告诉你们老板,打——八折!走在街头,总觉得有些异样,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什么。梅说:这你都不知道吗?新股要上市了。其实我到深圳来,自然是因了种种欲说不能的幻灭感,却也很大程度上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谁知来了反倒有了一种欲说不能的厌倦。这几天,深圳人真的病了,好多外地人也疯了,为了获得一张新股认购抽签表,提前两天便在各发售点的门口排起了队。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不曾目*的人很难想像得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一个抱着一个,一个搂着一个,一个贴着一个,生怕自己被别人挤跑了,又怕别人挤进来,两个通宵,一个白天,三十几度的高温就这样站着,站着,即便是喝水啃面包也只是腾出一只手来,连汗都顾不得擦。刑警、武警、交警,还有许多穿浅灰色制服的治安人员,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手里拎着警棍、皮带、书刊什么的,一旦发现哪里稍微地有些拥挤,那手便高高地扬了起来,接着便狠狠地落下;挨了打的,连吭都顾不得吭一声。这次共设了个抽签表发售点,自然也有秩序好些的,股民们准股民们全都或蹲或坐在广场上。广场上的水泥砖随便拉起一块都可以煎鸡蛋,可谁都不能嫌烫而站起来或挪挪身子。我曾试图走近排队的人,只因那扑鼻的汗臭而止步。中午我到食堂打饭时,猛地看到姚老板也盘腿坐在排队的人当中。火辣辣的阳光遍地都是,与我一同打饭的*小姐忙用饭盒挡住脸,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娇喘地说:太阳好大哟。南方的天说变就变,刚才的太阳还好大好大,转眼间便瓢泼般下了起来。下雨了,围观的人四处星散了去,买股票的人则水淋淋地站着不敢动弹。*小姐每个星期都打长途,打给她的父母或男友。她说她的父母始终不同意她来深圳。她说她想趁着年轻到外面玩玩转转,然后回上海或别的什么地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她说她干到年底就不干了,姚老板再留她她也不干了。我和*小姐已经相处一段时间了,彼此面对面地坐着,实在没事儿的时候就闲聊,渐渐地她也聊一些她的心事,或吐露些她对姚老板姚太太的不满。*小姐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你向我要应急灯的成本构成吗?我说:当然记得,但你一直没有给我呀。她一笑,很神秘的样子,然后回过身看了看门口,并无姚老板姚太大的影子,才悄悄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吗?是姚老板不让给的。你不是梅介绍进来的吗?姚老板认为你是梅派来卧底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卧底这个词。此时只感到一种欲说不能的恶心。我和晖一起到了梅的住处。晖想租间房子。她虽然在搞服装设计,但她放不下美术,晚上,或谋生之余,她希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哪怕仅能放下一张画板。深圳的房租高,她承租不起,便想与人合租一间。我想到了梅,我想让梅帮她,梅的交际广,认识的人多,说不准会能帮上。其实我另有一个念头,是想让晖住在梅这里,梅的住处宽裕,晖搬进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便对梅直讲。我不清楚梅的房租由谁支付。梅的房租每月都是两三千。我和晖在梅那儿吃了饭。我对梅说:你知道姚老板是怎样看我的吗?他认为我是卧底的。梅也有些惊讶,但她只是淡淡地说:这个老姚。这几天生产任务急,姚老板整天蹲在车间,也让我蹲在车间。我能干什么,不懂技术,连监工都当不成。打工仔打工妹们很苦,一坐就是半天,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莉也很忙,她的库房在一楼,车间在二楼,工人们一会儿要电路板,一会儿又要小灯泡,楼上楼下,累得满脸是汗。另外,她刚来,业务不大熟,时常将左壳当右壳送上来。姚老板像训孩子似的训她。新来的副厂长岚很卖力气,即当监工,又处处干在前头,脸色却苍白得厉害。此时的我有些尴尬,坐着不合适,站着也不大合适,工人们很忙,我便想做点儿辅助性的工作。姚老板则阻止我:你别干你别干,让他们干。姚老板挥手指指打工仔们。姚老板掏出钱让一位打工仔买来三听饮料,姚老板,我,还有莉喝着饮料坐在阳台上聊天。姚老板讲起了他的经历。他是在上海长大的,他的父亲去世早,他自小便和母亲相依为命。高中毕业后,他到了安徽北部很贫穷的农村插队。返城后,没有工作,可能他们家成分不好。七十年代末,他的母亲到了香港,之后他也到了香港。最初,他给人看管仓库,拿着最低的工资。他说他吃过好多苦。听着他的叙述,心里微微地有些感动,越发地觉得谁的一生都不容易。突然姚老板扭过头问我:返回上海时,我找不到工作,三天只吃了二两米饭。这样的苦你吃过吗?在香港的时候,夜晚独自睡在空荡荡的库房里,苍蝇蚊子爬得满身都是,这样的苦你吃过吗?有一回给人送货,在海边遇到了特大风暴,我抱着一个电线杆子不敢动弹,整整三几个钟头,这样的苦你吃过吗?我对姚老板说:苦和苦没有可比性;你吃过的苦别人没有吃过,别人吃过的苦同样与你无缘……听到这儿,莉情不自禁地为我鼓起掌来。接着莉挪挪凳子,凑近了姚老板,将手伸出来说:其实我的命也挺苦哩,老板你看看我的手相,别人都说从我的手上即能看出我是个苦命的人,你看看他们说得对吗?姚老板顺势接过了莉的手。我站起身离开了阳台。新官上任自然兢兢业业,岚不愿辜负姚老板的期望,更想证明自身的价值,干得便越发卖力。岚把姚老板的每一句话都视作主席语录。姚老板说今天必须组装出件产品,她便组织工人去完成。即便指标定得再高她也是无条件服从。她不懂生产,不懂技术,有的只是热情,心气。工人们又大多是新手,业务不熟,为了完成姚老板下达的数字,她惟一的办法是延长工时。每天早晨七点半她就拉响了电铃,晚上十来点钟才下班。几天下来,连她自己都有些体力不支了,可她知道,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比她更苦更累。岚对我说,有时看到工人们那副疲乏的神色她都想哭。但她没有办法,老板雇她是来管理工人的,是来生产产品的,她不能让老板失望。这天,姚老板告诉她:三天内必须完成件产品,不然,客户便会索赔。她理解姚老板,办企业就是为了赚钱,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有钱赚不到反而再赔偿人家。为了完成任务,岚组织工人连续干了三个通宵。三天下来,生产任务完成了,岚却瘫倒在车间里。岚瘫倒时,工人们谁都看到了可是谁都不去扶。姚老板来到车间,很高兴,对工人们大大表扬了一番。为了奖励这三个通宵的劳动,姚老板免费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这时,岚支撑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姚老板面前,轻声地说:这批产品最好晚几天再交。因为她发现部分元器件的质量不合格,应该更换。没想到姚老板勃然大怒,痛骂她不懂生意,并说:你若将这些情况吐露出去,我就炒了你。她怔怔地看着姚老板,看了许久,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没想到,这批产品的质量真的被客户发现了,随即提出退货、索赔。姚老板当即便气冲冲地来找岚,大声斥责岚走漏了风声,干了吃里扒外的勾当,毁了他的买卖。此时的岚只能含着眼泪为自己辩解。姚老板铁青着脸摔给岚半个月的工资,吼道:你给我滚!我看到,岚背着铺盖离开时,没有一个人送她。连岚非常喜欢的那个男孩都不送她。整个车间的人都知道岚和那个男孩拍拖。男孩很聪明:岚被姚老板炒了,可他还得在姚老板的手下吃饭;他不能因为岚而开罪老板。于是我走下楼去,将岚送上远去的汽车。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位从事戏剧工作的朋友寄来的。她说她的一位朋友,某省京剧团的著名演员,而今也在深圳,家住滨河新村,让我抽空去代她看望一下。晚上,我找到了这位朋友的朋友。她有40多岁的样子,看得出保养得很好,丰韵犹存的那种,我将她称作刘姐。她来深圳四五年了,好像搞过服装加工,作牛仔装,赔了;好像搞过彩扩或印名片什么的,也没赚钱,目前正在家帮她丈夫编书。她的丈夫是一家杂志社的副总编,编过几本书,据说还获过奖。刘姐询问了我的情况,便说:你到我这儿来干吧,我正准备招聘人呢。我说:来你这儿也可以,可我没有住的地方。刘姐笑着说:这没问题,我别处还有几间房子闲着哩,回头让人带你去。刘姐说了给我的工资,我一听却比姚老板给的还低,可又不便说什么。我对*小姐说:我准备离开姚老板这儿了。*小姐抬起头,很平静地问: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吗?我说没有,我说有位朋友让我去她那里帮忙。*小姐沉默了片刻说:去吧,姚老板这里确实没什么意思,我若是个男的,也早走了。只是,你一走我又没了说话的人了。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小姐,心头掠过一丝感动。*小姐是很内向很腼腆的女孩子,平时我与他的话并不多。我油然意识到了一份儿人在深圳的孤独。我对*小姐说:若有我的信或电话,请代转一下。*小姐点头。我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想法告诉了姚老板,姚老板很吃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说:回头你到我太太那儿算一下你的工资吧。姚太太对我的离去很不理解,她说:我们并没有亏待他呀?晚上,我在床上躺着,突然飞进来一只蝴蝶。蝴蝶好大,手掌似的,它从灯下掠过时,我都觉得眼前一暗,仿佛遮住了整个的光。不知为什么,我隐隐生出某种恐惧,它每每飞临我时,我都心惊肉跳。呼吸也屏住了。时间不长,它便像是累了,落在我的床角,轻轻翕动着翅膀。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只蝴蝶好漂亮,素蓝如水,熠然有金属光泽,只是它后翅末端的飘带折了半条,并见鳞粉斑驳。它是在哪儿受的伤?怎么来到我这里了?我胡思乱想着,瞅它。它颤抖着触须盯着我,神态是那样的凄苦无告。我很想将它托起来,送到窗外,可我不敢触动它。况且那窗外,高楼林立,车流如鲫,哪里有芳草鲜花供它栖身,生存。突然,它又飞了起来,围着灯,围着屋,围着我,一圈又一圈地,宛若美丽的幽灵。此时此刻,四周寂然无声,灯光分外明亮,白的墙上,只有硕大的黑影,来来回回地舞动。我有些毛骨悚然。我不知这暗示着什么。我感到满天都是谶语。那蝶终于飞不动了,嗒然掉在地上,落叶似的,它的脚爪却还在吃力地动,只是连平衡都把握不住了,歪歪斜斜爬了一段便没了声息。那天有风,风吹进来,蝴蝶的尸骸便随着风,在地上,滑过来,滑过去。我的目光随着它,可我却偎在墙角,不敢为它收尸。生无栖处,死无葬处,我深深体味着蝶的悲哀。天亮时,它的翅膀片片散落,满地皆是,可我依旧不敢动它。进进出出,踮足而行。几天后,当我搬出这间屋子时,站在门口,环然四顾,见那蝶翅犹在,星星点点。我轻轻扬起手臂,默然道别。然而在那一刹,我猛地想起了梦蝶的庄周。在晖的单位,等了好长时间晖才回来,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她的老板已给她留下了一份儿。她们这儿中午包饭。晖说有时实在赶不回来了她就在外面自己买着吃。看着晖的劳累和紧张,真不忍心去打搅她。我很钦佩晖,看得出她在深圳完全是靠了自己的努力才得以生存的。几次我想对晖说:我跟着你工作两天吧,接触一下经常与你打交道的那些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怕反倒给她添麻烦。我很羡慕晖的这份儿工作,只是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刘姐的住宅,壁垒森严,两道铁门,还装有对讲机。我去上班时,门里面好不容易才弄清了我是谁,然而打开门后,却着实吓了我一跳: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张全白的脸。这么早你就来了?一句客气的寒喧,我听出是刘姐的声音,可我依旧愣着。进来吧,把拖鞋换上。刘姐对我说。我机械地弯下腰,换上了她家的拖鞋,此时我才意识到刘姐脸上的白便是人们说得那种面膜。刘姐的父亲走过来,递给我一沓信封,说:你先抄这些信封吧。然后教给我邮编写在哪儿,收信人写在哪儿,满脸的诲人不倦。刘姐的父亲是位退休教师。刘姐的丈夫正坐阳台上翻拣报纸。他只穿个很肥的花的裤头,后背光光,胖,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似的。他往额头撩了撩眼镜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刘姐的丈夫好像在编两本书,一本是保健食品大全,一本是关于企业标志的。书由大陆香港四五个单位联合出版。装在信封里的内容是铅印好的:你们企业生产的保健食品(标志设计),经我们严格评审,确认为优秀产品(标志),为了进一步提高企业的知名度,开拓海内外市场,特编纂成书,望……汇款××元。其实这些单位不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就是从企业名录上抄的。当我将抄好的那沓信封交给刘姐的父亲时,他惊讶地说:抄得这么快?字还很漂亮。我笑笑。我和梅谈起莉,梅说:抽空你带她来我这儿吧。现在莉已住进了库房。本来她是与岚合住的,岚走了,只剩下她。当我推开库房尽头的那间小屋时,见莉正盘腿坐在一个废轮胎上。轮胎在地上。我说:你怎么这样?莉一笑,说她喜欢这样,她说她在家时,就喜欢在地毯上坐着,这样有种踏实感。我说你别老在屋里坐了,跟我看一位朋友去吧。莉问什么样的朋友?我说你是见过的,就是上次来和姚老板谈业务的那个女的。莉想了想,便说有印象。我和莉一起去梅那里。路上,过一蔬菜市场,我说顺便买点菜。莉在门口等我。我买完出来时,莉悄悄地对我说:你瞧那个披长发的男人,准不是个好东西,不信我给你勾勾他,他肯定会跟着我走。还没等我说什么,莉就冲那男人走了几步,然后转身便往前走。果然,那男人左右瞅瞅,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上了莉。大约走了十来步的样子,莉便掉转身哈哈大笑着转向我。那男人愣愣地站定。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吃饭时,梅的一句话又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梅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想起了谢先生,便打个电话给他,问我有没有可能被聘用。他说你稍等一会儿,然后感觉他是在翻一堆表,五六分钟后,他告诉我:你被初选上了,但要再写一份儿较为详细的简历,下个星期三到文津别墅F座找我。我听了很是高兴。晖去刘伯处取她的暂住证,邀我同去。我们去了,刘伯因事外出,留下话让我们稍等。刘伯依旧是地下商场的管理员。我和晖没事儿,便一家铺位一家铺位地转。地下商场的商品是五花八门,无所不有,顾客大都是外地人。外地人好不容易来趟深圳,总得买点儿什么作纪念吧,看样子各摊位的生意还是不错的。我与一家卖服装的摊主闲聊起来,她说她是从四川来的,以前是中学教师,准备去香港。她的丈夫在香港。可她一时去不成,不能坐吃山空吧,便租下了这个摊位搞起了服装。我问了她的经营收入,她说这是她当老师时所不敢想像的。她说下个月她的赴港手续可能就办妥了。我问:那你的摊位怎么办?剩下的货怎么办?她说:到时候处理呗。这时她问我来深圳干什么,目前在干什么。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她说:要不你接了我的这个铺位算了。我问了大概需要的钱数,问了进货渠道。她说:进货渠道没问题,我可以带你跑几趟,请相信我,我是教师,不会骗你的。我说我考虑考虑,尽快给你回话。晖说:租下这个铺位也行,可以作为我们服装厂的一个窗口。我和梅、莉谈起这件事,莉说:租吧,租下了我去帮你看摊儿。上午下午都去刘姐家抄信封,时常看到刘姐蒙着面膜的样子。刘姐的丈夫总是穿着那条肥大的花裤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出门时才西装革履地一派绅士。刘姐的父亲也总是那件蓝色的制服,高高瘦瘦,微驼着背谦谦和和地笑。刘姐时常坐在沙发里和我聊天。她说她从前搞过服装,虽然赔了,可她依旧想搞服装,只可惜找不到理想的服装设计师,她说搞服装比编书还来钱。我想到了晖,将晖的情况告诉了她。她说:你给晖打个电话,让晖来一趟。我真的Call了晖。晖说她今天忙,明天一早准来。晖来了,刘姐将她让在沙发上,倒了一杯茶,但她只字不提她的重振服装厂的宏愿,却对晖说:你在服装行业认识的人多,看哪位老板想扩大生产规模,就将我的设备都买走。晖有些尴尬地听着,晖哪儿有时间去帮她推销旧机器。我也有些尴尬,似乎是我欺骗了晖。事后晖说:感觉刘姐像个演戏的,眼神、手势、声调,都很夸张。刘姐家的信封抄得很快,出乎刘姐及其家人的想像。当我抄完最后一张信封时,问刘姐的父亲:我还干点什么?刘姐的父亲去问刘姐,刘姐去问她的丈夫。刘姐的丈夫总是在阳台上工作。十几分钟后,刘姐从阳台上出来,递给我一沓钱,说是这是我这几天的工资,然后说他们目前不需要人了,然后说他们非常感谢我这几天的工作,然后说他们希望今后我常到她家来作客。从刘姐家出来,恰巧看见姚老板正在车间的阳台上站着。姚老板高声喊我。我走过去。姚老板说:上来坐坐吧。我说:不了,还有事儿哩。姚老板问:你现在好吗?我说:还好!第一次感到深圳的夜很凉。我在街头走着,细碎的雨雾蒙蒙地飘落,将灯光洇得很湿很长也很模糊。晖问我决定租不租地下商场的那个铺位,她说租的话刘伯会帮忙的,日后经营起来刘伯也会给予照顾的。我说我决定不租了。我说我的根儿没在深圳。我说假若租了下来,经营得不好会赔进自己的钱,经营得好了,任何一个部门都可能找自己的事儿,工商、税务、治安等,谁来找事儿自己都受不了,何况自己连暂住证都没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当成三无人员送到樟木头去了。我说我不知怎地对深圳已存了某种恐惧。晖听了,良久无语,然后轻轻地问:那你的工作怎么办?我说看看谢先生那里再说吧,谢先生初步决定聘用我了。下午,我给谢先生打了电话,谢先生说他们在广州有个办事处,设在五羊新村,让我后天去那儿报到。梅和莉为我饯行。梅特意煲了排骨汤。她说深圳人最讲究的就是煲汤。现在莉已搬到了梅这里来住了。芝的公司去了布吉,芝也去了布吉,平时不回来。我对梅说:我有一种预感,总觉得此行凶多吉少。梅和莉都说:别瞎说了。然后同时向我举起酒杯。莉对我说:来,咱俩跳会儿舞吧。我说:我不会。不会我来教你么。可我不想学。莉见我依旧坐着不动,并不去接她伸过来的手,便独自跳了起来。在广州,我找到了五羊新村,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谢先生说的那个门牌。前面的号有,后面的号也有,偏偏没有自己要找的号。我很纳闷,只得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小姐,她说她马上派人来接我。工夫不大,果然有人来接,也是位被聘人员,来自南京。他说已经有五六位报了到,分别来自浙江、贵州、内蒙、湖南、上海等不同省市。谢先生曾在深圳、北京等报刊上登了招聘启事,应征者两千来人。等我放下行装,便有人带我们到一家韩式餐馆吃份儿饭。谢先生答应包吃包住。下午,谢先生从深圳回来了,他将我们召集到一起,简单说了几句,便临时给各位布置了些任务。给我的工作有两项,一是他打算编纂《现代企业标志设计》,让我拟一份征稿启事;二是他准备派我筹建一处新的记者站,如何开展工作,写一份可行性报告。梅打电话给我,问我的工作是否满意。我说我在这里还没有正式开展工作,目前只是熟悉情况,干点儿杂活,不过吃的住的还算可以。梅说:晖曾经打过几回电话问你。梅说:莉现在不在姚老板那儿干了,准备去帝豪大酒店。梅说:芝不想在深圳了,芝说深圳没真情。我说这几天我去了鲁迅纪念馆,去了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去了广州起义烈士陵园,去了静静流淌着的珠江。我们刚刚吃过早饭,谢先生就来了,冲大家很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掏出一沓面值百元的纸币,每人递给三张。大家愣了,不知什么意思。谢先生说:组织决定我不在这儿工作了,马上回北京,但你们是我招聘来的,我要为你们负责。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找老×。老×接替了我的工作。说完,谢先生转身便走了。谢先生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了楼道的尽头,人们依旧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有人悄悄议论说:前两天听说谢先生犯了错误。他负责出版的各省省长省委书记的照片和讲话稿,用的是香港书号,据说这是一种*治泄密。又有人说:可能谢先生有经济问题,你瞧他的家,布置的像总统套间。还有人说:听说这儿的内部斗争很激烈,都争领导权,看样子谢先生是斗败了。突然有人说:那么,我们怎么办?人们此时才感到这事儿和自己有关,开始焦躁起来。有人说:咱们是谢先生招聘来的,但谢先生不也该代表一级组织吗,咱们又不是他的死*,他走也不该叫咱们走吧?有人摔着手里的钱说:妈的,这点儿就打发咱们了,把咱们当成什么人了?有人说:我大老远地来到广州,路费还没给我报哩!也有人说:正好我也不想在这儿干了。有人打算找谢先生,追加点儿钱。有人打算找老×论理。我则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囊,登上了回深圳的列车。梅一见我便高兴地说:呀?你怎么回来了!我刚说要给你打电话呢。我问:有什么事儿吗?梅说有。梅说她新近结识了特区报的×总,恰巧是老乡,很是谈得来,前天还请她吃了早茶。×总说他们的报纸要扩版,需要进一批人。梅推荐了我,还让×总看了我先前发表的作品,×总很满意,决定试用我三个月,合适的话,可以调进报社。我说:我暂时哪儿都不想去,我想休息几天。梅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可以拥有深圳户口,意味着你可以分到一套公房。你知道在深圳一套住房值多少钱吗?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只想休息几天。梅说:行,我再拖×总几天。梅问了我在广州的情况。梅说:真的你回来得正好。不过,晚上你住哪儿呢?我们公司有人来了,你住我这里不方便了。我说:我去住旅馆。晖到旅馆来看我,依旧背着她的工作包。晖对我说,她来深圳的这些年里,经常遇到换单位的事儿。每回换单位,都是原先的住处需要搬出来,新的住处又一时找不到,没办法只得住旅馆,有时一住半个多月,心里也挺着急,不过这个时候就得耐下性子,相信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清楚晖是说给我听的。可我此时的思想很乱,总是想起先前的某种感受。我对晖说:人这一辈子,可以在这条路上走,也可以在那条路上走,只要能顺顺利利地走到底就行,怕就怕走着走着路断了,你不得不选择另外一条路往下走,这时你会感受到,路与路之间,是一片水深火热。我去找梅,梅不在,铁门锁着。我在门口等,等了好久依旧不见她回来。我没有事干,也没有去处,旅馆里气氛更让人感到漂泊无依。然而梅是应该在的,不在她会到哪儿去呢?深圳人没有邻居,我没法打问梅的去向。然而,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梅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步履有些蹒跚的老人。梅问: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没有,只是来告诉你,我不想在深圳了,打算走,打算明天走。梅很惊讶地说:你怎么不在深圳待了?你怎么说走就走?×总还等着你去特区报呢。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去旅馆找你。当我踏上驶离深圳的列车时,见梅依旧远远地站着向我挥手。梅的身材很高,在人群中极易看到,俨然如我初来深圳时的情形,很有种梦幻般的感受。仔细想想,我已记不起我在深圳过了多少时日,但我知道,现在回去,故乡该是云淡风清的秋了。吴营洲文存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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