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富春山居图》的前史:为何画了这么久?
再说《富春山居图》的前史
胡晓明
我在《笔会》的前文,曾提出艺术史上一个谜,即:为什么大痴画这幅画,竟然画了三四年之久?(专家已经证明这幅画是不同时期完成的。)这不仅应从艺术史本身来解答,而且应从*公望如何回应富春江所积累的深厚文化内涵来解答。限于篇幅,我没有展开多讲。后来我发现,答案正隐藏在*公望自己的一篇跋中,名为《跋张雨藏钱选浮玉山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
张雨是晚*公望一辈的全真道友,也是重要的诗人、书画家。“贞居”是他斋号。张雨收得钱选《浮玉山居图》卷,并次钱选韵题五言一首,*公望观赏此图,以一种敬重的心情,写下题跋:
霅溪翁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串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独与敖君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不特师其画,至于古今事物之外。又深于音律之学,其人品之高如此,而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今观贞居所藏此卷,并题诗其上,诗与画称,知诗者乃知其画矣。至正八年(1348)九月八日,大痴学人*公望稽首敬题。时年八袠。
这里,尤可注意的是题跋的时间,以及所题画的名称。时间即1348年,这正是*公望“兴之所至”,“写成”《富春山居图》的后一年,也是他未能最后完成而苦心经营意象的“三四年”中的一年。而所题钱选画卷,亦名“山居图”。题跋时间如此接近,所题之画如此相同,不免使人猜想:*大痴或许通过此题跋告诉后人:钱的《山居图》与*的《山居图》,有着心灵相通?换言之,如何读此《山居图》,即如何读彼《山居图》。由此可论题跋的两个关键:
一是明明白白说出,解读的线索在画外:“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指出要真正理解钱选的画,要知道其绘画之外人品,以及古今事物之外的学养。我们看*公望自己其实也正是这样的人,他的学养人品也被其画名所掩,正如沈周的题跋所说:“大痴*翁在胜国时,以山水驰声东南。其博学惜为画所掩。所至三教之人,杂然问难,翁论辩其间,风神竦逸。”所以,这里不是一般的夫子自道,而更是开示作品解读的正途。*大痴仿佛已经预先知道了八百年后的专家们,会津津乐道地争论这是董源笔意,这是松雪家法,而暗示聪明的读画人要跳到画外去理解他。
二是明白说出诗与画的重要联系:“诗与画称,知诗者亦知其画矣。”这里的“诗”,当然包含钱选的自题诗与张雨的次韵诗。钱选诗云:
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栖人,啸歌乐徂年。藂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无终极,陵谷从变迁。神襟轶寥廓,兴寄挥五弦。尘影一以绝,招隐奚足言。
钱选入元之后,毅然放弃士人阶级身份,拒绝异族统治安排的儒户的赋役优待,隐居于家乡吴兴作一职业画家。从“陵谷从变迁”与“招隐奚足言”二句,似隐约可知其中暗藏的易代的消息,以及画家决然不赴召的意态。因此《浮玉山居图》有较明显的文学意味,即以画明志,表彰与朝廷不合作的隐逸者。我们再看比张雨时间更早,山居图上另一题跋,即仇远的题跋,有“仿佛桐卢山中隐所”一句,也由此可知同时的鉴画者亦将其联想到严子陵。张雨次韵诗的前四句云:
秋风动岩树,归鸟何其翩。我思岩中人,可以乐忘年。
分明是认同画中所表现的时局变易,隐居逍遥的画家之志。*公望说“诗与画称,知诗者亦知其画矣”,分明将钱选《山居图》视为犹如以诗言志一样的作品。从方法上来说,这自然是诗画合一的诠释传统;从宗旨上来说,诠释的线索指向严子陵,而严子陵正是富春江文学传统的核心人物。尽管钱选只是隐于家乡吴兴,从诗歌的传统上来理解,不妨联想到“桐卢山中”的隐者。因此,*公望的“诗与画称”一语中,就必然埋下了“桐卢山中隐者”这一把打开他的山居图主旨的锁钥。
试从反面想:*公望画的也是“山居图”,而且是正在苦心经营未完成之作,他在同一创作时间、针对同题的作品所说的“诗与画称”、人品学养重于画艺,这样的解读,会完全与自己无关,他是他,我是我么?这符合古人思想与行事的逻辑吗?
因此,我以为,*公望的跋隐藏了他的答案。与此相关,我要补正艺术史上对*大痴的一个习惯的误解,我上篇文章也沿袭了这一解释,即关于他的名字。一般人都过于相信志书与画史上所说他的父亲“九十得子”,“*公望子久矣”,以得名。然而,班固《汉书》颜师古注云:
师古曰:望,谓太公望,即吕尚也。钓于渭水。文王将出猎,卜之,曰:所得非龙、非螭、非豹、非罴,乃帝王之辅。果遇吕尚于渭阳,与语,大悦,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曰太公望。(班固《汉书》卷一百上)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典故,*公望的父亲为他取名,不可不知;为什么志书与画史皆不提?细思之,相传太公望著《六韬》,“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史记》);又,太公望不是一般的帝王师,而是助文武夺取天下的人物,此种身份,恐怕完全不合于蒙元统治时期的一般汉族读书士子之人生规划,或因此而易遭忌受害,故一般人缄口不提,或代以九十老父之说,就合理自然了。然而,*公望之得名,其父应知《汉书》此典,因而赋此名也该有重大期望。而公望一生,则从辅佐帝王之钓者,转而为崇尚离心之钓者,在《山居图》中回归严子陵的传统。我们细看此图中借渔人开头与结尾都循环而行,自成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这或不是偶然。
按常识,传统山水画是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不可能画得太慢太细,毕竟不是油画。尽管有“十日画一山,五日画一水”的传统,然而既是“兴之所至”,为了保存“兴”的新鲜活跃与意象葱茏,往往不可能画上三四年。画家也分明说当时就已经“写成此卷”。但是为什么最后的完成,竟拖至三四年之后?如果我们了解*公望其人的心灵秘密,也了解*公望心目中的“富春江”,实不仅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江水,而是一条极富有意味的江水,他在构思这幅画的时候,不仅倾注了他的感情,而且融注了他对时代、对传统、对知识人命运的生命感受,因而一定有长时间沉潜反复,从容含玩,有着“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辄即摹记”的长久过程,不断寻找着最理想的表达方式,那么,三四年的素材收集、草图拟划与意象经营,就不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一点,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
2011年9月3日于台湾桃园